第1224章三千越甲可吞吳
老式鎢絲吊燈在梁上搖晃,将昏黃的光暈潑在"俏江南"的雕花窗棂上。
以前從不設宴的飯堂大廳,此刻裝紅點綠,一片歡騰景象。
“慶祝念薇醫院喬遷之喜”的巨大大字橫幅前的主桌上,李向南緩緩站了起來,胸前的中山裝口袋别着醫院新制的銅質胸牌,在暖光裡泛着青澀的芒。
"諸位端起搪瓷缸子——"王德發的京片口音拖着長長的兒化音,驚飛了外頭梁間築巢的麻雀。
百十個搪瓷缸子應聲舉起,上了年紀的杯中裡頭盛的不是紅酒,是北冰洋汽水混着五糧液,浮着幾粒紅豔豔的枸杞;年紀輕一點的,清一色的全是醇黃的茅台。
"這缸子酒,敬把聽診器别在褲腰帶上的李院長!"
王德發的高嗓門震得琉璃瓦簌簌落灰。
"是這小子帶着咱們在急診室用輸液架支折疊床,拿手術刀片刻鋼闆字,愣是把念薇醫院從小小的六百平鼓搗成現在200畝的大醫院!"
“哈哈哈哈!”所有人都仰起脖子大笑起來。
誰都曉得王德發跟李向南親密無間的關系,這話誰說都沒他有親熱勁兒。
掌聲混着自行車鈴铛的脆響炸開,席間轟然鬧開。
李向南瞧見主桌旁的第二張八仙桌,全是女賓。
宋怡,丁雨秋,喬恨晚,江绮桃,林楚喬,林慕魚,林幼薇,簡驚蟄。
那裡的所有人都仰頭看着自己,目露微笑,眼中閃爍着無法言說的光。
第一杯幹完。
“更該敬給所有托起這艘生命方舟的老少爺們!”劉志遠端着搪瓷缸子站起來,"同志們哪,我跟小李兩年前的夏天相識在紅山口機修廠,那時他還是個急診科一名普通的醫生!如今都能獨當一面啦!這說明了什麼,隻要肯努力,未來就有無限可能!"
他拍着自己的老腰,伸手按在李向南肩頭上,意氣風發道:“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還是你們的!”
“哈哈哈!”
聽到這熟悉的論調,想起這擁有極高水平的樸實語言背後的期許,每個人笑着笑着又都感覺到胳膊上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眼眶微紅。
第二杯下去,衆人心頭已經微微激動了。
“老林,你說兩句!”劉志遠說完這話,自己很是唏噓,忙要去拉坐在身側的林建州。
“老劉,我就不喧賓奪主了!”林建州搖搖頭,笑起來,但卻很懂事的把沈千重的手腕給托起來,“我覺得今天這場合,無論如何都該讓沈千重同志給咱們講講話!”
在場的大大小小的官員,目前坐在主桌上地位最高的,就屬于沈千重了。
宋家老二宋辭舊雖然也來了,憑借宋家的名頭和他大哥宋迎新,地位自然也不低。
可辭舊畢竟是白身,不好站出來替李向南站台的,場面上不好看。
他就在主桌坐着,其實早就完成了該有的基調。
“沈隊!”李向南也笑着邀請他。
“你們哪!”沈千重笑了笑,也沒有拒絕,他起身把搪瓷缸子端在手裡,站起身來,遙望這整個大廳坐的滿滿堂堂的人。
“說來我和小李的相識還有些戲劇化!78年的夏天,我們去三渡河支醫。那個時候小李用菖蒲,治好了不少支醫同志的暈車問題,讓我注意到這個小同志的能耐!”
“那時他不怎麼愛說話,支醫的時候也沉默寡言,隻一味的幫鄉親們看病!可暈車也好,給錦繡姑娘治功能性失聲也好,還是給杜鵑姑娘治命名性失語,都讓我意識到李向南同志在醫學上的本事!”
他的話,讓在場的不少人感同身受,現場裡有不少同志就是那年三渡河支醫的隊員,想起往事一幕幕,就像發生在昨天似的,那一樁樁平凡卻不平庸的治病事件,至今想起仍讓人熱淚盈眶。
“我很感謝紅山縣培養出這麼優秀的鄉村郎中、赤腳醫生,也很感謝國家能給這樣的知識青年,通過高考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李向南這幾年的經曆,正應了那句話……”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卧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幹杯!”
衆人轟然應答:“幹杯!”
當所有搪瓷缸子終于聚成光的洪流,李向南看見缸中自己的倒影正在碎裂——化作那鄉間無數個騎着黃牛馱藥箱的身影,化作手術間裡夾出包蟲時刻的鑷子,化作取出病人喉中螞蟥的支氣管鏡。
他仰頭飲盡缸中酒,辣意從舌尖燒到胃裡,卻澆不滅那團在醫學院宣誓時燃起的火。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
現在回首往事,他可以毫不猶豫的說出一句,我做到了!
我真的把一座屬于自己的醫院,建成在了1980年!
”願咱們醫院,成為這四九城裡永不熄滅的燈籠!”
他舉起空缸,最後一滴酒順着缸壁滑落,在明亮的缸底凝成淚痕。
窗外,什刹海的冰面正被暮色染成墨綠,遠處胡同裡傳來手風琴聲,混着冰糖葫蘆的叫賣,飄進貼着"建設四個現代化"标語的雕花木窗。
觥籌交錯間,有人發現李大夫始終攥着缸腳的手在抖。這雙給無數人做手術時穩如磐石的手,此刻卻将搪瓷缸捏得吱呀作響,仿佛怕一松手,這耗盡青春熱血搭起的杏林樓閣就會化作晨霧散去。
直到服務員端來奶油蛋糕——這稀罕物還是托人從友誼商店買的,燭火映亮他眼角的晶亮,人們才驚覺:這個能徒手插胃管的青年,指尖正輕柔地摩挲着蛋糕上"救死扶傷"的糖霜字樣,像在撫摸初生的醫學誓言。
當八點的鐘聲自鼓樓方向傳來,李向南獨自倚在朱漆廊柱旁。
他解開中山裝的領口,任晚風鑽進的确良襯衫,忽然想起兩年前那個夏夜。
在廠醫院悶熱的倉庫小破屋裡,他就是這樣在屋外坐着,看蚊蟲撲滅煤爐,照亮牆上"把醫療衛生工作重點放到農村去"的斑駁紅漆。
而今,身後宴會廳的喧鬧正穿過雕花隔斷,将他的影子投在霓虹初現的京城夜色裡,拉得很長,很長。
“下一步,該是我們的事業了吧?”
身後傳來一聲銀鈴般的笑聲。
李向南回頭望去,簡驚蟄邁着輕快的步子走到了窗前,将一瓶進口火機油放在了窗楹上。
“我來給你加油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