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2章 百無一用是(三)(2)
楊慎杏感慨道:“是啊,所以這次虎臣主動請纓要回薊州,我也沒攔著,反正攔也攔不住。
”
楊虎臣失魂落魄地喃喃道:“贏了?
真的贏了?
”
徐鳳年打趣道:“怎麽,楊將軍不希望北涼打贏?
就不怕你爹千裡迢迢到了北涼,結果驛路上都是肆意往來的北莽鐵騎?
”
好不容易還魂的楊虎臣下意識伸手摸了摸那隻空落落的袖管,“丟了一條胳膊,我楊虎臣從來不覺得算什麽,隻是終歸有些遺憾,是被咱們離陽自己人砍在戰場上,而不是在塞外,丟在北莽蠻子的刀下。
”
楊虎臣咧嘴笑了笑,突然站起身,把老人驚嚇得一哆嗦。
楊慎杏生怕這家夥又要頂撞徐鳳年,擡手按在兒子肩膀上,“坐下說話!
”
楊虎臣搖了搖頭,伸手舉起茶碗,對徐鳳年正色沉聲道:“王爺,沒有酒,就讓楊虎臣鬥膽以茶代酒,敬你,敬所有北涼將士一碗!
我楊虎臣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北涼做到了,不管以後離陽和北涼是怎麽個狗屁倒竈的光景,我楊虎臣都欠你一碗酒,以後你要是有朝一日死在涼莽沙場上,我就帶兵去你戰死的沙場上敬你!
以後你徐鳳年要是死在離陽朝廷手上,那我就單獨去刑場上敬你那碗酒!
”
楊慎杏閉上眼睛,虎臣這孩子,真是一心求死啊。
這種大逆不道的晦氣話是能說出口的?
但是出人意料,徐鳳年也舉起茶碗站起身,笑道:“這一碗以茶代酒,我得喝。
還有,以後你楊虎臣要是有機會來北涼,不管我死沒死,都記得捎上一壇好酒,一碗怎麽夠。
”
茶碗碰茶碗,徐鳳年和楊虎臣各自一飲而盡。
遠處,聽不真切對話的婦人回頭瞥了眼三位客人,一邊收拾著雜物,一邊沒好氣嘟囔道:“這幫大老爺們也真是可以的,喝個幾文錢的茶水還喝出豪情壯志來了?
窮講究!
”
喝過了茶水,昔年的薊州頭一號猛將楊虎臣便告辭返身,心有餘悸的楊慎杏笑罵道:“趕緊滾蛋!
”
徐鳳年和楊慎杏重新坐回凳子,婦人趕忙拎著茶壺又給兩人見縫插針地倒了一碗茶,徐鳳年笑道:“老闆娘,別隻添茶水不加茶葉啊,這可就不厚道了啊。
先前一碗茶水兩文錢,現在這兩碗隻能算一碗一文錢。
”
婦人兩根手指在徐鳳年手臂上輕輕擰了一下,氣笑道:“好好好,一文錢就一文錢,就當嬸嬸給你佔了便宜,不是嬸嬸說你,你說你生得倒是俊俏,聽口音也是咱們北涼人,怎的一點都不爽利,別看嬸嬸覺著你看著順眼,可真要挑男人一起過日子啊,我還是會選我家那個糙漢子。
”
徐鳳年壞笑道:“是是是,身強體壯力氣大嘛。
”
婦人紅著臉瞪眼道:“小樣兒!
嘴花花,一看就是個讀書人!
還是那種考不到功名的半吊子!
”
最後婦人猶豫了一下,不死心地問道:“真不要嬸嬸當媒人?
”
徐鳳年哈哈大笑,搖頭道:“已經有媳婦啦。
”
此時此景,楊慎杏有些唏噓,北涼,是跟離陽不太一樣。
徐鳳年收斂了笑意,輕聲道:“窮地方的人,命苦,但很多人吃苦的同時,不認命。
”
楊慎杏點頭道:“天下精兵出遼東和兩隴,古話不是沒有道理的。
”
徐鳳年問道:“楊大人,現在有兩條路,一條路是當個無所事事的副節度使,就當在清涼山安度晚年。
”
不等徐鳳年說出第二條路,楊慎杏雲淡風輕道:“王爺,我就選這條路吧,老了,經不起折騰了,況且虎臣即便離開了京城,畢竟還身在薊州。
”
徐鳳年笑了笑,“行,咱們北涼不大,風景自然也比不上中原,不過好歹武當山上能夠避暑,塞外江南的陵州也是適宜過冬的好地方,什麽時候在清涼山待悶了,就隨便到處逛逛。
”
楊慎杏欲言又止。
老人不敢相信徐鳳年會如此大度。
能夠容忍楊虎臣的冒犯,甚至能夠讓他楊慎杏在北涼享福。
“換成別人來北涼道當這個副節度使,就別想進入幽州了。
”
徐鳳年望向遠方,輕聲道:“楊虎臣有個讓他心甘情願當馬夫的爹,我徐鳳年不是石頭裡蹦出來的,當然也有。
我爹徐驍這輩子有本舊帳,欠他的,有些討回來了,有些沒能討回來。
也有他欠人的,有些還上了,也有些他注定還不上。
”
徐鳳年看了眼明顯已經忘記某段往事的老人,微笑道:“當年有個離陽校尉在接連輸給東越王遂後,哪怕還攢下些銀子,也沒人樂意賣給他幾百人兵馬了,當時就隻有一個叫楊慎杏的武將,雖說也同樣沒舍得把自己的人馬,但卻是唯一一個沒有說風涼話的,一次在去往兵部衙門的路上,甚至還主動聊了幾句。
很多年後,那個已經不再是小校尉的老人,對他的兒子說,做人要記仇,但也要念人的好。
其中就提到有個叫楊慎杏的武將,帶兵打仗,不行,做人,還湊合。
”
楊慎杏感傷道:“原來還有這麽一段陳年舊事啊,我都忘了,沒想到大將軍還記得,而且還跟王爺你說了。
”
然後老人摸著雪白胡須,嘿嘿道:“能夠讓大將軍親口說出‘還湊合’三個字,我楊慎杏也該知足了。
當然,做將軍的,被說成打仗不行,即便是大將軍說的,我楊慎杏還是有些不服氣。
”
徐鳳年對此不置可否,笑著說道:“稍後會有人護送楊大人前往涼州,我就不送了。
”
楊慎杏點頭道:“理當如此,萬萬不敢耽擱王爺行程。
”
徐鳳年結過帳,驛路上很快就有數十騎馳騁而來,其中有一匹高頭大馬無人騎乘,楊慎杏翻身上馬,對徐鳳年抱拳道:“王爺,告辭!
”
徐鳳年嗯了一聲,“回頭涼州再聚。
”
被數十鐵騎給震懾到的茶攤婦人張大嘴巴,小心翼翼豎起耳朵的她聽到王爺這個稱呼,等到騎軍遠去後,湊近到徐鳳年身邊,好奇道:“後生,你名字倒是古怪,姓王名爺,取名取得這麽大,你爹娘真是心大。
不過看模樣,你爹是咱們北涼的將軍吧?
要不然,這茶水錢,你拿回去?
”
其實是要去陵州而不是賀蘭山地的徐鳳年搖了搖頭,笑臉道:“如果再過兩年,老闆娘你還能在這裡安安生生賣茶水,而我湊巧又來喝茶的話,給我打個折,怎樣?
”
婦人笑道:“行啊,幾文錢而已,大不了就給我家漢子罵一句敗家娘們。
唉,可惜到時候,嬸嬸可不敢再摸你了。
”
徐鳳年無奈道:“還是你心大。
”
絲絲縷縷的陽光透過樹蔭,灑落在小桌長凳茶碗上,安靜而祥和。
在馬背上的楊慎杏回頭望去,依稀看到那一幕。
不知為何,身在北涼的老人心底沒來由浮起一個念頭。
百無一用,是中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