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8章 將軍遲暮(1)
議事結束後,徐鳳年帶著徐北枳專程去一座小院拜訪老將何仲忽,到了以後才發現燕文鸞也在,四人圍坐石桌,徐鳳年看著難掩滿臉疲憊的左騎軍統帥,有些憂心,何仲忽的身子骨在最近一兩年裡突然糟糕起來,給人一種日薄西山的暮氣感觀,以至於在第一場涼莽大戰過後,老將曾經私下向清涼山和都護府遞交辭呈,同時向徐鳳年和褚祿山舉薦了鬱鸞刀擔任左騎軍第二副帥一職,之所以沒有讓那位名聲鵲起的年輕幽騎主將一步登天,直接主持左騎軍大局,也是這位功高權重老人的老辣所在,畢竟桀驁難馴的涼州邊軍素來輕視幽州軍伍,出身中原豪閥的鬱鸞刀又與涼州邊軍並無淵源,若是驟登高位,得以單獨執掌一軍,未必能夠服眾,一旦在第二場涼莽戰事裡出現紕漏,毀掉一名北涼兵法大材不說,還會貽誤邊關大局,他何仲忽自然難辭其咎,那就真是晚節不保了。
隻不過何仲忽能夠摒棄山頭之見,建議鬱鸞刀成為左騎軍名義上的三把手實際上的當家人,足可看出這位春秋老將的肚量和遠見,而且在先前徐鳳年拿左右騎軍開刀,有拆東牆補西牆嫌疑地補充其它騎軍實力,例如抽調兵馬給曹嵬等人,也是何仲忽率先響應,決無異議,在這一點上,綽號錦鷓鴣的右騎軍主將周康,顯然就要遜色許多,明裡暗裡都有頗多怨言,雖然徐鳳年私下也笑罵過周康是隻一毛不拔的鐵公雞,但畢竟當年周康就是為他送行的數百老卒之一,有送行之誼,某種意義上,周康跟那會兒尚未世襲罔替的世子殿下有過一場患難之交,所以哪怕周康不夠爽利,徐鳳年其實也沒有放在心上,何況周康的反應也屬於人之常情,就像何仲忽先前那副對懷陽關都護府唯馬首是瞻的姿態,在左騎軍內部就有些碎言碎語,許多青壯派武將都不太理解,覺得老將軍太好說話,削減了左騎軍的勢力不說,還白白墮了左騎軍的威名。
徐鳳年之所以特意蒞臨此地,就緣於一場左騎軍內訌風波,徐鳳年就是想要先聽聽何仲忽的想法,不到萬不得已,清涼山不會插手左騎軍事務,相信燕文鸞這趟火急火燎趕來,也有幾分給老友撐腰給整個北涼邊騎瞧一瞧的意思在裡頭。
小院四人不飲酒也不喝茶,何仲忽似乎沒想到年輕藩王會大駕光臨,滿臉驚喜,作為北涼鐵騎實權排在前十的人物,何仲忽了解龍眼兒平原的大緻過程,知道徐鳳年大快人心地親手殺掉了柔然鐵騎共主洪敬岩,更知道陳芝豹先前來到懷陽關,所以徐鳳年之前在議事堂話語盡量言簡意賅,臉色蒼白得厲害,更讓老將感到愧疚,總覺得是涼州騎軍的過錯,對不住大將軍徐驍的栽培,到頭來竟然害得大將軍的嫡長子事必躬親,連殺人也要親自上陣,那麽還要他們北涼三十萬鐵騎做什麽?
作為燕文鸞相交莫逆的老朋友,何仲忽當然還有一層隱蔽身份,老人曾經也是徐家扶龍派的成員,這撥人當初以謀士趙長陵為首,陳芝豹作為接班人,既是大將軍徐驍的小舅子又是徐家騎軍主將之一的吳起,燕文鸞何仲忽等人都屬於中堅力量,姚簡葉熙真兩位義子與他們走得也很近,而被扶龍派譏諷為倒龍系的李義山一派,在總體實力上就要孱弱許多,若非在最後關頭是王妃吳素明確表態不支持徐驍叛出離陽劃江而治,恐怕也就沒有徐家稱王北涼的說法了,也許如今徐鳳年是整個廣陵江以南廣袤疆域的君主,但也有可能是北涼邊軍徹底沒有老人的說法,因為都是謀逆敗亡的死人。
由於這麽一層難以啟齒關系,何仲忽對這位力挽狂瀾的年輕藩王,一直有些晦澀難明的心思,不從左騎軍內部提拔嫡系順水推舟地擔任下任主帥,而是揀選外人鬱鸞刀來鳩佔鵲巢,遲暮老人未必沒有一份補償和贖罪心理。
北涼步軍第一人燕文鸞臉色陰沉,直截了當道:“王爺,有件事想必你也聽說了,李彥超那小子就是頭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何仲忽一手把他帶到今天的位置,對他比親兒子還親,無非是沒給他一個左騎軍主帥,那小子竟敢就要造反,想著跑去給周康當副手!
這個小王八蛋帶兵打仗的確不差,可品行不端,以後絕對要用而不能大用,撐死給他當官當到一軍副將!
”
徐鳳年還真沒料到極少流露情緒的燕文鸞會如此大動肝火,一時間有些不知如何應對,造反,忘恩負義,品行不端,這些分量極重的詞匯,從燕文鸞這種屈指可數的封疆大吏嘴裡說出來,那幾乎就能讓任意一名北涼中高層武將徹底無緣實權高位了,事實上徐鳳年對名聲在外的李彥超並不陌生,北涼四牙之一,與典雄畜、韋甫誠和寧峨眉三人齊名,戰功卓著,在邊軍中,是除去燕文鸞陳雲垂何仲忽這撥春秋老人之外,僅次於劉寄奴寥寥幾人的驍將,因為正值當打之年,是那種可以為徐家再打二十年勝仗苦仗的重要將領,隻不過跟龍象軍副將李陌藩和幽州曹小蛟相似,性格偏激,恃功傲物,都是出了名的刺頭人物,毀譽參半,如果是擱在離陽官場,屬於三天兩頭就要被清流言官往死裡彈劾的角色。
何仲忽瞪了一眼燕文鸞,轉頭對徐鳳年苦笑道:“王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攔是攔不住的,既然周康許諾將來會讓李彥超繼任右騎軍主帥,就由他去吧,彥超這孩子在左騎軍裡征戰多年,立下的軍功也足以當得起這份前程。
人往高處走,沒有錯。
”
燕文鸞有些無奈,其實不是他對李彥超此人果真有多少不順眼,無非是想著幫何仲忽把話題挑起,由他燕文鸞來做惡人,那麽抹不開面子何仲忽接下來隻要點個頭即可,李彥超不是不可以離開左騎軍,但是絕對不能助長此風,否則錦鷓鴣那家夥手裡的小鋤頭還不得刨得飛起?
你何仲忽本就病的不輕,難道將來真要躺在病榻上還要聽見右騎軍分崩離析的噩耗?
當真就不怕死不瞑目?
燕文鸞歎息一聲,與何仲忽認了大半輩子,對這個老家夥是十分佩服的,臨老卻並無家眷,隻養了幾匹跛腳老馬,治軍帶兵,就跟一個絮絮叨叨的婆姨差不多,待兵如子,吃喝拉撒都在軍中,與普通士卒無異,絕無半點特殊待遇可言,所以李彥超這些年輕人,可謂都是何仲忽一把屎一把尿從小卒子培養成功勳將領了,聽到李彥超要離開左騎軍,燕文鸞怎能不怒火中燒?
清官難斷家務事,看得出來,哪怕到了父子反目一般分家地步,何仲忽仍是不忍心耽誤了李彥超的仕途,唯恐年輕藩王對李彥超產生惡感,以至於到了錦鷓鴣的右騎軍中也難以升遷。
徐鳳年思量片刻,緩緩說道:“說實話,隻要李彥超還留在關外,是在左騎軍效力還是轉去右騎軍爬升,對我而言並無區別,再者左右騎軍極端排外的傳統也確實不利於北涼,畢竟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就算沒有李彥超這件事,我原本也想要讓左右騎軍進行一些武將互換,當初我對北涼境內三州軍伍大舉整合,隻設置十四實權校尉,但是第一場涼莽大戰在即,我怕動靜太大導緻邊軍不穩,會影響到戰局,這才沒有去動關外邊軍。
”
燕文鸞眯起那隻獨眼,沉默不語。
邊軍改製,燕文鸞並不反對。
但是讓這位北涼步軍主帥感到不太適應的一點,是年輕藩王這麽不拖泥帶水地當面提出,尤其是此時左騎軍內亂橫生之際,在何仲忽即將因病退出邊軍之時,這些話,就顯得有些肅殺寒意了。
何仲忽亦是心中感慨萬千,不知從何說起,老人滿臉頹喪落寞,眼神恍惚。
有些垂暮之年的富貴老人,隻有等到了人在病中,萬念俱灰,才開始反羨貧賤而健者。
但是何仲忽不一樣,他雖然在北涼邊軍位高權重,但是膝下無子孫可繼承家業,甚至在北涼關內也無一處置業別院,與懷化大將軍鍾洪武那種把整座陵州當做後院的春秋老將,截然不同。
何仲忽的老態病容,是英雄遲暮。
而這種無可奈何的英雄遲暮,徐鳳年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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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鳳年和徐北枳離開院子,徐北枳眉頭緊皺。
徐鳳年笑問道:“橘子,是不是很奇怪我為何不幫著何仲忽安撫左騎軍?
”
徐北枳回望一眼院門,“何仲忽也就罷了,你就不怕惹惱了燕文鸞?
不怕兩位老人覺得你心性涼薄?
把你當成一個刻薄寡恩的藩王?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