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3章 幾人不思徐(2)
叫“衝和”的年輕人撇過頭,默默生著悶氣。
他在江南江湖上一直也是溫文爾雅的劍中君子,本不該如此失禮失儀,隻不過到了這貧瘠北涼關外,往往策馬狂奔一日都不見人煙,實在是水土不服,憋屈得難受。
想那中原家鄉,此時也該是煙雨朦朧的旖旎時節了,會有小巷賣杏花,有那湖上泛舟,有那青樓歌舞夜不休,就算什麽都不做,在庭院深深的家中,跟師兄師妹切磋武藝也是享受,也好過在這種西北邊關喝風吃沙還要受氣。
徐鳳年笑問道:“要不然我為前輩帶路好了?
”
年輕人立即嘀咕道:“無事獻殷勤,肯定沒安好心,還不是對師妹意圖不軌。
”
那老人瞪了眼這個口無遮攔的徒弟,望向徐鳳年,也不矯情,哈哈笑道:“如此正好,到了關內,交過了路引,定要請小兄弟好好喝上幾斤那綠蟻酒。
實不相瞞,這酒老朽是早有耳聞啊,可當年嘗過一口,那滋味……不敢恭維,不曾想如今到了你們北涼道,喝著喝著,竟是越喝越放不下了,這不在涼州龍口關買了兩斤裝在酒囊,沒過兩天就囊中空空,如今肚裡這酒蟲子可是造反得厲害嘍。
”
五騎結伴同行,老人跟徐鳳年閑聊著北涼的風土人情,相互都很默契不去刨根問底身份的事情,交淺言深是行走江湖的大忌。
不過那個年輕劍客很快就按捺不住,嗓音不輕不重恰好能讓徐鳳年聽到,說了一句,“師妹,大奉王朝開國皇帝曾經給草原遊牧之主寫過一封信,說‘薊州以北以西,引弓之地受令於你’。
而‘薊州以南以東,冠帶之室由朕製之,萬民耕織,臣主相安,俱無暴虐’。
”
那年輕女子嗓音輕柔,“師兄,你不是剛入北涼境內就說過了嗎?
”
在前方的徐鳳年笑道:“這是說給我這個薊州以西的北涼蠻子聽的。
”
與徐鳳年並駕齊驅的老人聞之會心一笑,“小兄弟好肚量。
”
徐鳳年玩笑道:“也是給一點一點熬出來的,否則早給憋出內傷了。
”
那個叫衝和的年輕人明顯就憋出重傷了。
徐鳳年突然說道:“與前輩相熟的那個洪驃,可是如今新近當上了胭脂重騎軍副將的洪驃?
”
老人猶豫了一下,點頭道:“正是此人。
”
徐鳳年笑道:“那前輩在都護府那邊交接了路引,得重新南下一段路程,去重塚那邊才能找到洪將軍,到時候我請人幫前輩帶路,否則還真不一定見得著洪將軍。
倒不是我們北涼小心眼,實在是洪將軍如今的位置很特殊,莫說是前輩你們,就是很多北涼邊軍實權將領,也不是隨便就能看到那支重騎兵的。
”
然後老人和徐鳳年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
接下來兩人就聊起了中原江湖的趣聞,老人見多識廣,也健談,說起了徽山當下如日中天的光景,說起那胭脂評文武評和將相評,更是壓抑不住的眉飛色舞,“以小兄弟的眼光肯定知道這次把將相評放在末尾的用意,其中-將評囊括了離陽北莽和你們北涼,相評則隻評離陽,這恐怕是自大奉王朝滅亡後最有分量的一次評點了。
將評十人不分高低先後,離陽有四人,陳芝豹,曹長卿,顧劍棠,盧升象。
北莽有三人,董卓,柳珪,楊元讚。
你們北涼則有燕文鸞,褚祿山和顧大祖。
將評末尾又額外評點了謝西陲、寇江淮、拓拔氣韻、種檀、宋笠等人。
”
徐鳳年打趣道:“袁左宗竟然沒上榜,我有點不服氣啊。
”
那個年輕劍客興許是跟徐鳳年天生相衝,又情不自禁跑出來擡杠,“你們北涼還不知足啊,將評有三人,如果加上單騎入蜀的陳芝豹,那就是四個,都快佔據半壁江山了。
加上武評又有那個年輕藩王躋身四大宗師之一,還有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徐偃兵。
至於相評,又有出身北涼的少保陳望和孫寅同時登評上榜,與殷茂春這種名臣公卿並列,你們北涼還想怎樣?
”
徐鳳年老神在在笑道:“所以說啊,我們北涼水土不錯,不僅僅是出蠻子,也能出那種力挽狂瀾經世濟民的文人。
”
那個哥們頓時又內傷了。
戴著幃帽的女子悄悄掩嘴一笑。
老人感慨道:“這麽多年,老夫一直對一件事匪夷所思,以北涼的人力物力,如何支撐得起戰力冠絕兩國的三十萬邊關鐵騎。
”
徐鳳年輕聲道:“為了與北莽抗衡,離陽軍馬號稱八十萬,尤勝大奉王朝鼎盛時期,半在兩遼半北涼。
”
不知為何,師徒四人聽到這句話後,滿眼是那單調荒涼的西北風光,沒來由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心思。
臨近懷陽關時,徐鳳年問道:“前輩,如果不是你們認識在北涼擔任將軍的洪驃,還會來北涼嗎?
”
老人愣了愣,坦然道:“當然不會。
”
徐鳳年輕輕點了點頭,臉色並無變化。
但是老人很快笑道:“不過自徐驍死後,‘不義春秋’那筆糊塗帳也就算告一段落了,相信不止是老夫大這麽個半截身子在黃土裡的糟老頭子,這麽想,很多老一輩人也是如此。
自從那個姓徐的年輕人在太-安城說過那句話後,隻要不是當年有著直接關聯血海深仇的人,更多的外人,很多心結也就解開了。
進入北涼後,老夫也聽說了許多事情,才知道很多事情跟想象中大不一樣,以後抽空會寫信給家鄉那邊的舊友,告訴他們一個不一樣的北涼,原來在這裡,也有書聲琅琅,也有雞犬相聞,也有……”
老人說到這裡,突然忍不住笑出聲,“也有那讓我遺憾沒能早來三四十年的販酒小娘。
”
徐鳳年一本正經道:“涼地女子,恰如那入口如燃火的綠蟻酒,一旦喝上癮了,這輩子就再難換酒喝了。
”
年輕人又冷哼道:“那你們北涼王為何娶了兩個外地女子?
”
徐鳳年一時間啞口無言,沉默片刻後,轉頭無奈道:“這回……算你劍術絕倫見血封喉,我認輸。
”
那個年輕人先是一臉洋洋得意,繼而闆起臉扮冷酷,但是很快就嘴角翹起,再去看這個可惡的北涼將種子弟,也不是那麽礙眼了。
出現在五騎視野中的懷陽關不同於虎頭城,也不同於柳芽茯苓,既然以“關”命名,那就意味著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也意味著一旦起狼煙,這種地方就是兵家必爭的死人之地。
兵書上的那些關隘,多是如此,不論大小,隻要想快速過境,就必須拿下這些建立在道路要衝地理險要的關口,方可沒有後顧之憂地長驅直入。
相反,許多雄城巨鎮,看上去很是威風八面,但是戰事啟動後,大可以繞城而過,離陽在兩遼防線就有許多這種城池,但這不是說它們的出現就毫無意義,恰恰相反,它們的存在,雖然阻滯敵軍大軍的作用不大,但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震懾力,對北莽是一種雞肋,攻打,損失嚴重,繞過,糧草有危。
隻不過一切城池都是紮根不動,將領和兵法則是靈活的,到時候還得看攻守雙方誰道高一尺誰魔高一丈。
縱深不足的北涼,其最大悲壯就在於,每一寸疆土幾乎都是那種會流血的死地。
北莽既然以舉國之力攻打北涼,就是在明白北涼會逼著他們一寸一寸去爭搶地盤的前提下,仍要憑借著強大國力要碾壓而過。
這個時候,懷陽關外的徐鳳年有些不合時宜的憂慮,不是擔心那氣勢洶洶的北莽大軍,而是想著那句春分麥起身一刻值千金的農諺,想著今年許多北涼百姓會餘糧不多,想起了當年走過倒馬關時遇到那些還在上私塾的孩子,多半會更眼饞那皮薄餡多的肉包子了吧。
這個時候,那個頭頂幃帽的曼妙女子,忍住羞意,悄悄凝視著不知姓名的北涼男子,她心頭隻有一個讓自己難為情的念頭,若他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年輕大宗師,是那家鄉很多閨中密友都愛慕的北涼王,就好了。
當聽說她要來北涼的時候,好些個隻會女紅的大家閨秀,平日裡那般溫順婉約的性子,可都差點跟她一起私奔赴涼了。
師父笑言,這種讓世間男子捶胸頓足的光景,大概隻有很多年前李淳罡青衫仗劍走江湖時,才有過。
如今啊,江南美嬌-娘,幾人不思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