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1章 有人與國同齡(1)
年輕宦官依舊目不轉睛盯著那架水井軲轆,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身邊多了一個人。
停在街道盡頭處的一架馬車走下一名棉衣老人,遙遙望來,然後步子越來越快,越來越大,當視線昏聵的年邁老人能夠依稀認清年輕宦官的容顏後,竟是飛奔起來,年近古稀的老人顯然並不經常奔跑,加上身子骨也衰老不堪,臨近這口水井處時,狠狠摔了個狗吃屎,濺起一陣塵土,眉發皆雪白如霜的老人沒有起身,匍匐在地,擡頭確認年輕宦官的身份後,頓時老淚縱橫,使勁磕頭起來,哽咽抽泣著重複“阿爹”。
而那名年輕宦官僅是低頭瞥了眼老狗一般的可憐老人,皺了皺眉頭,似乎在回憶老人到底是誰,記起之後,眉頭緩緩舒展,可最終還是沒有開口說話。
在他皺眉之後,舒展眉頭之前。
站在井口旁隨意而立的年輕宦官,帶給站在極遠處的糜奉節樊小柴兩人,一股心魄不由自主顫抖起來的無形威壓,兩人臉色蒼白,支撐得很是辛苦。
隨著貌不驚人的年輕宦官眉頭舒展後,兩人又恰似如沐春風,好似雙肩瞬間卸下千斤重擔。
一直以來都將年輕宦官視為普通宮中高手的兩位拂水房宗師,直到這一刻才窺破天機,那位為太安城陳少保充當馬夫的年輕宦官,絕對是當世武道超一流人物,甚至極有可能躋身陸地神仙之列,否則絕對不至於如此返璞歸真,肉身與天地渾然如意。
跪在地上的老者身份可非同尋常,正是早年那位押送高樹露前往廣陵道對付曹長卿的京城大太監,趙思苦,東越遺民,曾是趙長陵安插在離陽的棋子,原本至關重要的暗棋變作無人問津的棄子後,趙思苦就一心在太安城皇宮二十四司裡攀爬,以一生無錯為趙室青睞,先後執掌過印綬監和尚寶監,與當今司禮監掌印宋堂祿的師父,更是至交好友,宋堂祿成為天下首宦後,對師父也不念舊情,唯獨對趙思苦執晚輩禮。
趙思苦掌管印綬監長達八年之久,數十年當差做事從無出現過半點紕漏,故而深得趙室三代皇帝信賴,否則離陽也不會讓他全權接管擁有天人體魄卻被“封山”四百年的高樹露,江湖四百年以來的武夫境界劃分,尤其是一品四境,都出自高樹露的手筆。
這次負責送旨入涼的掌印太監劉公公,如果是在宮中遇上輩分極高的趙思苦,那也需要主動退避至牆根束手而立。
但是這一刻,趙思苦竟然跪在地上,給一個看上去年齡給他當孫子的年輕宦官拚命磕頭,口口聲聲喊著“阿爹”二字。
宦官在斷去子孫根入宮以後,第一件事往往就是認一位前輩做養父或者師父,尊敬遠勝親父,這位最終成為趙貂寺的大太監也不例外,隻不過趙思苦這輩子認了兩位師父,第二位在禦馬監當差,位置不高,是京城皇宮裡的一張熟臉孔,死在了永徽祥符之間,由於有趙思苦這麽個大出息的徒弟,可謂哀榮至極,但是趙思苦的第一位師父,則就早已被人遺忘了,而趙思苦本人也絕不向任何人提及一字。
這次徐鳳年之所以會趕來幽州,正是原本在青鹿洞書院悠閑養老的趙思苦突然下山,說有一樁天大秘事要告知他這位年輕藩王。
趙思苦在匆匆趕赴清涼山後,就跟徐鳳年說到了他的“阿爹”,一位他在入宮之初就莫名其妙磕頭認父的奇怪宦官,那位宦官當時瞧著年歲不長,當時趙思苦隻以為是出身離陽本土人氏以及進宮早的緣故,那會兒趙思苦尊稱為阿爹的宦官就已經很古怪,好像宮內十二監、四司、八局總計二十四衙門,就沒有一處地方是阿爹不能閑逛的地方,趙思苦曾經跟隨這位年輕師父為皇室采辦過圍屏床榻,去太廟灑掃添加燈油、重陽節為北邊神武門貼黃、前往尚寶監寶庫擦拭過一方方將軍印信,在五年之後,吞並中原後離陽的正統位置開始穩固,趙思苦的師父就開始淡出視野,就連漸居高位的趙思苦也尋覓不到蛛絲馬跡,他的師父在宮中內務府檔案上並無隻字片語的記載,姓氏家鄉、何時入宮、差事履歷,全部都沒有,好像這個人根本就沒有出現過太安城的皇宮。
趙思苦再一次見到“阿爹”,是離宮前那夜從封藏高樹露身軀的宮中禁地返回住處,月色中瞥見一個模糊的背影,一閃而逝。
但是老貂寺無比肯定,那個背影就是他的第一位師父,太安城皇宮的真正領路人,一個他連姓氏都不知道的宦官。
但是趙思苦對於這位阿爹,這位讓他在太安城皇宮內苦苦翻閱秘密檔案也找不到端倪的師父,歸根結底,隻有一種最為樸素的感情,那就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也許在“年輕宦官”看來,白發蒼蒼的趙思苦不過是在他晦暗而厚重生涯裡,一個無足輕重的過客而已,但是趙思苦此時趴在地上的哀嚎,至誠至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