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8章 草蛇灰線(3)
十五年陳花雕酒自永徽元年起即是江南道貢品之一,其出產地自大奉王朝便有獨特風俗,富家生下女子,便以出生時幾日釀酒幾壇,酒壇繪彩,多埋入老齡桂樹下,至女子長成出嫁,便以此酒作頭等陪嫁物。
當年北涼大郡主遠嫁江南,北涼王徐驍揚言要采備一千壇花雕做女兒陪嫁之用,倉促之下,結果隻湊了八百多壇。
原本這也不是什麽有多丟臉的事情,那會兒人屠嫁女,誰敢說三道四,誰不知道罵他徐驍再兇,徐驍聽過也就算了,若是有兩個女兒的閑言閑語傳到他耳朵裡,隻要不是隔著幾千裡外的,保管皇帝都護不住。
到最後,是那個起先最攔著大姐嫁人的世子殿下,親自帶著王府親兵,花了整整一天時間,幾乎把涼州城內所有權貴富豪的家門都給硬闖了一遍,這才徐脂虎出嫁那天的清晨時分,兩眼通紅的世子殿下終於捧回了最後一壇上等花雕酒。
徐鳳年不言語,青竹娘也不出聲。
不再身披道袍而是身著便服的張秀誠輕輕推門而入,他本想下跪行大禮,看見青竹娘還留在屋內,一時間有些左右為難。
徐鳳年回神後,舉了舉酒杯,微笑道:“都是故人相逢,坐下說話。
”
張秀誠的誠惶誠恐可不是假裝的,他親娘咧,眼前這位可是堂堂離陽西北藩王啊,那支握著酒杯的手,還握著整整三十萬邊關鐵騎!
這位頂著北涼王爵和上柱國頭銜的年輕人,那可是正在跟北莽百萬大軍、跟整個北莽王朝在玩命死磕啊!
退一萬步說,拿走北院大王徐淮南和提兵山第五貉腦袋的男人,打死王仙芝的家夥,張秀城他這麽個裝神弄鬼的道士,不是算碰到真神仙了嗎?
張秀誠看了眼還蒙在鼓裡的青竹娘,用字正腔圓的薊州口音,小心翼翼問道:“王……徐公子,無妨?
”
徐鳳年點頭道:“不礙事。
”
張秀誠松了口氣,正襟危坐,沉聲道:“小的鬥膽先不說正事,大當家的讓我先替他做件事情,以後見了面,他再補上。
”
說完這句話,張秀誠就站起身,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徐鳳年沒有攔著他。
額頭微紅的張秀誠重新坐下,迅速平穩了情緒,繼續說道:“在王……”
張秀誠忍不住罵了句髒話,先給自己狠狠甩了一耳光,這才說道:“在徐公子授意下,鬱將軍帶兵在去薊北的路線上,經過了南麓關附近,大當家的也連夜率領三千兵馬去堵截,大打出手了一番,果然,那隻帶有幾十扈從的袁庭山事後露頭了,對大當家的少了幾分戒心。
鬱將軍這一路北行,可就咱們南麓關拔刀了,其他十幾路兵馬都縮卵得一塌糊塗,不是小的胡吹,北涼鐵騎的確不愧是天下第一的雄兵!
哪怕隔了個河州,薊州軍照樣怕得要死。
”
徐鳳年笑道:“要是薊州主心骨楊慎杏還在,可能就不是這副光景了。
可能。
”
張秀誠沒說幾句話就覺得口乾舌燥了,瞥了眼桌上那隻酒杯,愣是沒敢去拿,徐鳳年幫他倒了一杯,他這才低頭彎腰接過去,微微側過頭一口飲盡。
看得青竹娘都傻眼了。
這是唱的哪出戲?
什麽鬱將軍什麽北涼鐵騎的?
楊慎杏她倒是聽說過,那個在薊州作威作福然後到了別地就立馬水土不服的老頭子嘛,據說在離陽一個叫廣陵道的地方吃了場大敗仗,典型的晚節不保。
她對袁庭山則相對更熟悉些,沒辦法,這個袁大人在薊州是婦孺皆知,是毀譽參半的一個傳奇人物。
認可的,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把他誇得不行,都捧上天了。
不認可的,恨得牙癢癢,罵他是條瘋狗,還是曾經被北涼王打得滿地找牙的瘋狗,不靠騎馬殺敵掙取功名,而是隻靠著騎女人才有今天的地位。
張秀誠正要說話,屋外有人輕輕叩門,張秀誠如驚弓之鳥般猛然起身,嚇了青竹娘一跳。
徐鳳年放下壓了壓手,示意張秀誠稍安勿躁,平靜道:“進來。
”
糜奉節進屋子後,老人極其厭煩嫌棄地冷冷瞥了眼樊小釵,輕聲說道:“那姓阮的找上門了。
”
徐鳳年笑道:“是該說這哥們陰魂不散好還是癡情一片好?
”
原來在他們四騎進入薊州邊境後,無意間遇到一支四十人的私人馬隊,護送著一位世家子弟,馬隊配置不比薊州勁騎差,那家夥幾乎隻看了一眼快馬擦肩而過的樊小釵,魂魄就跟著樊小釵那一騎走了,什麽都不管不顧,立即調頭策馬狂奔,拚命趕上徐鳳年四騎。
原來那個叫阮崗的年輕人少年時,在大盞城見過仍是少女樊小釵,當時便驚為天人,等到樊小釵離去,這個癡情種借口出門遊學都快把大半座薊州翻遍了,這麽多年始終沒有娶妻,結果他覺得那場重逢就是天意,樊小釵一開始說不認識什麽阮崗,也從沒有在大盞城停留過,阮崗當時看徐鳳年的眼神那叫一個幽怨,誤認為樊姑娘嫁為人婦成了他人美眷,有意思的是阮崗從頭到尾沒有仗勢欺人的企圖,隻懇求“徐奇”君子有成人之美,千萬要讓他和樊姑娘破鏡重圓,最後這位薊州副將的嫡子甚至下馬就那麽跪在驛路上,滿臉涕淚。
所幸他當時沒能看到馬背上樊小釵的猙獰表情,這位拂水房第三號大璫當時真的是連把他分屍的念頭都有了。
樊小釵望向徐鳳年,面無表情說道:“我找個機會宰了他,放心,肯定神不知鬼不覺。
”
徐鳳年搖頭笑道:“你們女子能有這麽個在意自己的男人,就算不在一起,也不能傷人太多。
畢竟這種好男人,這個世道,真不多了。
”
樊小釵還是闆著臉,問道:“要不然我把他弄進拂水房‘偏房’?
此人好歹是薊州副將最器重的兒子,用得著。
”
徐鳳年反問道:“你又不喜歡他,再者你也都當上拂水房排在前十的大人物了,還在乎這點功勞做什麽?
”
徐鳳年笑了笑,搖頭道:“我看不見的地方,拂水房女子做這類事情,我不去管,但你就站在我眼前,算了。
”
樊小釵哦了一聲,就不再有下文。
徐鳳年對糜奉節說道:“隨便跟阮崗知會一聲,就說明天我去他家登門拜訪,讓他備好美酒佳肴。
就讓他繼續等著吧,有個念想掛在心頭,哪怕掛一輩子,大概也比心如死灰好些。
”
屋內所有人都沒有接話,張秀誠是不敢,糜奉節是不上心,樊小釵是開始閉目養神了,隻有青竹娘柔聲道:“是這樣的。
”
徐鳳年沒來由想起了同為北涼棋子之一的王府客卿,戴上那張入神臉皮的舒羞。
這枚棋子,直覺告訴徐鳳年,不但在青州襄樊城那位藩王身邊落地生根,而且連顏色都變了。
師父李義山一向視圍棋為小道,最重要一點就是認為圍棋分黑白,且永遠是黑白,但人心最易反覆,豈是黑白兩色可以劃分的?
即便離著北涼有數千裡之遙,哪怕如今北涼鐵騎自顧不暇,但要讓一個在青州台面上見不得光的舒羞一夜暴斃,拂水房花點代價還是可以做到。
但是這沒有任何意義。
倒是另外那張入神面皮的主人,去了北莽的那顆隱蔽棋子,總算開始風生水起了。
至於在太-安城內高居門下省左散騎常侍的陳少保,陳望,和陵州金縷織造王綠亭的至交好友,孫寅。
徐鳳年沒怎麽將他們當作必須聽命於北涼的棋子,順其自然就好。
徐鳳年倒是更期待曹嵬那家夥,在鬱鸞刀近萬幽騎的“掩護”下,曹嵬那支更為精銳的騎軍,興許真的可以成為一錘定音的奇兵。
當然前提是北涼三線能夠咬牙扛下北莽鐵騎的南侵。
徐鳳年端著酒杯起身走到窗口,望著川流不息的鬧市大街,喝了口花雕酒。
你太平令在北莽皇宮,以百幅大緞拚湊出兩朝如畫的錦繡江山,要為那老嫗以黑白買太平。
技術活兒,當賞。
不過這個“賞”,是我北涼三十萬鐵騎,就看你北莽吃不吃得下了,小心燙穿了肚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