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3章 袞袞諸公,滾滾黃沙(四)(2)
亭子裡的座位並無主客之別和高下之分,年輕藩王身邊圍坐著一位風度翩翩的白衣書生、一個身材高大的威嚴老人、以及與老人有六七分面貌神似的中年人。
看到樊白奴一行人後,年輕藩王緩緩起身,走到台階頂部,面帶微笑,迎接這位悄然潛入涼州的敵國郡主。
樊白奴不知為何,看到這一幕後,非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對這個姓徐的年輕人更加憎惡。
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如此,也許是此人迫使陳芝豹離開了北涼,也許是此人徐驍嫡長子的身份,也行是那場葫蘆口慘烈戰役傳入北莽王帳的後遺症,也許是前不久剛剛聽到的洪敬岩死訊。
樊白奴迅速壓下心頭的厭惡情緒,盡量讓自己保持心平氣和,畢竟在徐鳳年這種武評大宗師面前稍稍流露出一點異樣,就會被抓住端倪。
雖然四個男人原先都在喝酒,但亭中擺有一張小巧精緻的黃花梨幾案,整套茶具一應俱全,想必這也算是北涼的待客之道,對待沙場之外的女子。
果不其然,那名身形妖嬈的貌美女婢跟隨樊白奴一起走上台階,眉眼低順,腳步輕靈,坐在了幾案一側,動作嫻熟地開始煮茶。
隨著洪嘉北奔的落幕,不乏有天潢貴胄身份的春秋遺民們,為北莽權貴帶去一股春風化雨的中原文雅氣象,飲茶便是其中一事,在這之前,北莽對於中原的飲茶印象,無非就是放茶葉和倒茶水兩個動作,如今倒是連七禁十二宜這般比大奉時期還要愈發講究的繁縟規矩,都成為定例了,而且有模有樣。
徐鳳年重新落座,跟摘掉帷帽的樊白奴相視而坐,為她介紹其餘幾人的身份,分別是龍虎山的白蓮先生,現任北涼道副節度使楊慎杏,暫任薊州副將的楊慎杏之子楊虎臣,最後添上一句,都不是外人,她青鸞郡主盡管暢所欲言。
在樊白奴字斟句酌小心思量的時候,徐鳳年突然望向亭子外的三名北莽怯薛侍衛,收回視線對她緩緩說道:“如果本王沒有記錯,那種金桃皮鞘白虹刀,是耶律皇室在三十年前監製出爐,總計不過十六把,除去王帳庫藏的幾把,整個北莽也就賜下九把,黃宋濮、柳珪還有楊元讚都獲得過,最近兩把,好像是董卓當上南院大王和種檀升任夏捺缽,亭外之人能夠腰挎此刀,而且一看就是懸佩多年的舊物,本王相信身份怎麽都不會低於郡主,不如一起入亭喝酒,嘗一嘗咱們北涼的綠蟻?
”
樊白奴眼神中閃過一抹訝異,正要開口說話,結果這位年輕藩王下句話差點讓她憤然起身。
“之所以知曉此刀來歷,與博聞強識無關,隻不過一來聽潮閣早就這款刀的實樣,好像正是早年徐驍在草原上,從一位耶律王爺的腰間親手摘下的,去年楊元讚在葫蘆口又留下了一柄。
”
她冷笑道:“王爺自然是戰功顯赫,不輸父輩,隻不過無需用這款戰刀來提醒外人。
”
徐鳳年搖頭笑道:“郡主多想了,本王如果想跟你耀武揚威,就不會在這裡接見你們四人了,你們既然從幽州而來,我讓你們直奔葫蘆口豈不是更加簡單省事?
”
樊白奴猛然起身。
徐鳳年視而不見,伸手去拿起酒杯的時候,平淡道:“千裡迢迢來到涼州城,郡主離席後再想坐下,可就沒先前那麽容易了。
”
她微微一笑,轉頭對那名隱藏身份的挎刀怯薛衛用北莽言語說了一句,後者大踏步走向涼亭,她也隨之重新坦然落座。
徐鳳年開門見山問道:“本王很好奇,是哪位大人物促成郡主此行南下?
”
她也直截了當回答道:“正是太子殿下。
”
徐鳳年並沒有太多意外,嗯了一聲,“那麽他到底開出了多大的價格,來買你們北莽皇帝的寶座?
”
樊白奴搖頭道:“王爺這句話就說得偏頗了,將來北莽龍椅誰來坐,王爺今日做出的決定,確實會有不小影響,但還不至於到達王爺言下之意的那種地步。
”
徐鳳年笑道:“不至於?
那麽郡主冒著殺頭的風險來北涼做什麽,喝西北風?
”
樊白奴欲言又止。
那位一直眼觀鼻鼻觀心專心煮茶的婢女,分壺完畢,本該奉茶,隻是不敢打擾雙方,顯得有些為難。
徐鳳年適時解圍道:“郡主,這是今年的春神湖新茶,你嘗一嘗,不過涼州不比陵州,井水都不多,更別提去找山林甘泉,所以郡主將就著喝。
”
樊白奴接出三指接過那七分滿的茶杯,低頭喝了一口。
她的腰肢始終挺直。
她當然是一位動人的尤物,渾身上下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清冷氣態。
而這種能夠拒常人千裡之外的氣息,恰恰是正中某一類上位者的下懷。
相信幾乎所有男人,在這位郡主和那名女婢之間選擇,都會選擇前者。
隻不過徐鳳年的眼神始終清澈,對於那名站在青鸞郡主身後怯薛衛按刀而立的俯視打量,也沒有理會。
徐鳳年在她輕輕放下茶杯後,“本王原先以為是耶律東床的授意,畢竟此人在返回北莽之前,在鄧茂的陪同下專程去武當山跟我見過一面,當時他也開過一個價,當初洪敬岩的柔然鐵騎能夠保持完整建制地離開葫蘆口,一來當然是他識趣地避而不戰,二來也是那樁買賣裡提到了柔然鐵騎的事情,加上我們的目標主要是楊元讚的主力大軍,也不願意在柔然鐵騎身上浪費兵力。
本王如此坦誠相見,而郡主身後有站著一位比耶律東床更有來頭的北莽太子殿下,接下來的報價,本王覺得怎麽都不應該低於耶律東床才對。
”
這個消息在北莽郡主耳中堪稱石破天驚。
耶律東床有野心並不奇怪,但他無法無天地在第一場涼莽大戰尚未塵埃落定之際,就早早跟北涼王面對面做買賣,這如果被草原王帳那邊證實無誤,本就貌合神離的兩個姓氏之間,必然會掀起一場史無前例的腥風血雨。
以至於徐鳳年接下來那句玩笑話,讓她沒有感覺到半點可笑,反而遍體生寒。
“比如本王當年還是那個遊手好閑的世子殿下,遇上那些誤以為是江湖高手的遊俠,很是仰慕,他們若是收銀子收得少了,本王非但不會高興,還要生氣,覺得是瞧不起那個‘世子殿下’的身份。
所以這次你們太子殿下派郡主來北涼,‘銀子’一定要帶夠啊。
”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第一次凝視著這位年輕藩王,或者說是第一次正眼看待這個年輕人,不過沒有急於開口。
突然,徐鳳年擡頭望向亭外那兩名面無表情的普通怯薛衛,“咦?
有殺氣啊。
”
青鸞郡主先是一愣,然後神情劇變,立即轉頭望去。
但是在滿亭人物的注視下,兩名怯薛衛都是一臉茫然。
刹那之間。
亭內有人拔刀出鞘。
一刀之下,威勢不弱於顧劍棠的方寸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