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2章 鐵騎風雪下江南(二)(2)
陸丞燕盯著這個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喊一聲爹的男人,眼神晦暗,深藏著悲哀,問道:“陸家知不知道,有了一個官至從二品的涼州刺史以後,一退再退的徐家,就要開始跟陸家講道理,而不再是處處念人情了?
那麽你知不知道,你此舉等於是一人獨佔了陸家整整兩代人的氣數?
”
陸東疆怒道:“陸丞燕,別忘了我是你爹!
”
陸丞燕淒涼苦笑道:“陸東疆,如果我真忘了,我來這裡做什麽?
你難道一點都想不到,我之所以與陸家不惜絕交,擺出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隻是為了讓他心裡對陸家多一份愧疚嗎?
你又以為他不清楚我陸丞燕的這點私心嗎?
不是他不知道,而是他假裝不知道啊!
你難道真的以為田培芳那隻老狐狸,宋洞明那樣足以支撐一國朝政的棟梁大才,會因為你陸東疆寫得一手擘窠大字,就把你當成是經世濟民之人?
是你傻還是他們傻啊?
偌大一個陸家,就沒有一個不是睜眼瞎的人物嗎?
”
不知是怒,還是怕,或是悔。
陸東疆顫顫巍巍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這個愈發陌生的女子,“陸丞燕,你混帳!
你給我滾出陸家!
”
陸丞燕竟然笑了,“你放心,我會滾的,隻不過在這之前,我要從祠堂拿走老祖宗的掛像,我怕他老人家每天看著這麽個家,會死不瞑目。
”
陸東疆瞪眼怒極,“你敢?
!
”
陸丞燕眯起眼,冷淡道:“陸東疆,從我陸丞燕今天決定來這裡,就已經不再把自己當作陸家人了,就隻是徐家的媳婦了,所以你如果還想當涼州刺史,就給我閉嘴!
”
陸丞燕重複道:“給我閉嘴,聽到了嗎?
”
陸東疆臉色鐵青,隻是不知為何,始終說不出一個字的狠話。
小院中,這對父女不遠處那個陸東疆從胭脂郡新納而得的俏麗丫鬟,已經嚇得半死了,恨不得閉上眼睛捂住耳朵蹲在地上。
這一天,當臉色平靜的陸丞燕捧著一卷畫軸離開陸家,無人相送。
當陸丞燕坐入車廂,死死抱住老祖宗的畫像,低下頭,嘴巴咬住手臂,不讓自己哭出聲,不願讓那個真實身份是王府大管事宋漁的馬夫聽到。
突然,馬車非但沒有立即駛向清涼山,在陸丞燕出門前像是偶然相遇,又像是臨時起意要為未來王妃充當馬夫的大管事,輕輕敲了敲車簾。
陸丞燕壓抑住抽泣聲,輕聲問道:“宋管事,怎麽了?
”
宋漁隔著車簾,說道:“王爺在離家之前,叮囑過小人,在王妃回娘家又返回清涼山的時候,就交給王妃一隻小錦囊。
”
車簾輕輕掀起一角,宋漁遞過一隻小心珍藏的精緻錦囊。
陸丞燕滿頭霧水地打開錦囊,裡頭隻有一頁紙,寫有一句話。
陸丞燕嚎啕大哭。
這個依循八字據說與年輕藩王是“天作之合”的幸運女子,這個曾經悄然點燃換命燈以她命換他命的傻女人,這個在老祖宗死後獨力支承擔家族命運的堅強女人,這個能夠親口讓親爹閉嘴的瘋女人,生平第一次哭得如此無所顧忌。
那張紙上,字跡熟悉,一絲不苟,寫著“別哭,這輩子都是一家人。
”
————
這一天,才過完年的太安城文武百官,參加新年第一次早朝的路途中,人人愁眉不展。
就連燕國公高適之和淮陽侯宋道寧在下車後都顯得臉色凝重。
其實在昨天,兩人就已經連夜入宮覲見過皇帝陛下,不光是他們,三省六部的顯赫公卿都已經聚頭碰面,雖然年輕天子看似神色平靜,隻說北涼有一萬鐵騎打著靖難廣陵的旗號,擅自闖入了河州,雲淡風輕的語氣,但是皇帝那股死死壓抑住的震怒,在座各位都一清二楚。
到最後,並未有太多實質性的對策。
其中禮部侍郎晉蘭亭建言兵部侍郎許拱從兩遼邊關抽身,率領京畿精銳前往廣陵道增援南征主帥盧升象,皇帝陛下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兵部侍郎唐鐵霜隨後建言朝廷命薊州將軍袁庭山南下廣陵,與侍郎許拱所部兩線齊頭並進。
有位上了年紀的戶部老侍郎,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要不然就是生怕那一萬北涼鐵騎不是前往廣陵道平亂,而是掉轉矛頭直奔太安城,所以跟皇帝陛下建議不妨讓那位蜀王從轄境多抽調出一萬兵馬,當時年輕天子就微微變了臉色,所幸坦坦翁亡羊補牢,迅速增補了一句,說是那一萬兵馬可以暫時“借給”兵部的許侍郎。
高適之看著身邊這個因為寒冷而臉色發白的發小,輕聲問道:“怎麽不換件厚實些的裘子?
”
宋道寧苦澀道:“昨夜根本就是一宿沒睡,書房內暖和,當時隨手就拿了這麽件。
我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出門的時候估計臉色不太好看,府上下人哪敢湊到身邊自討苦吃。
”
高適之二話不說摘下自己身上的裘子,跟宋道寧換過了裘子,像個淮陽侯府邸的下人,是親手幫著眼前這位侯爺更換。
宋道寧輕聲道:“老高,你說萬一有天太安城也能見著硝煙了,咱們也要去城頭挽弓射殺敵人,是你先死還是我先死?
”
高適之呸呸了幾聲,怒道:“大過年的,能不能不說晦氣話?
!
”
宋道寧打哈哈道:“就當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哈哈。
”
高適之壓低嗓音,說道:“別的不敢保證,退一萬步說,就算是兩遼顧劍棠造反,北涼徐鳳年也不會打到太安城。
”
宋道寧好奇道:“難道真如街談巷議,那徐鳳年當真隻是去救一個西楚女子?
我原本是打死不信的,隻當是個笑話。
”
高適之呲牙道:“那家夥,什麽事情做不出來?
尋常人,能單挑鄧太阿和曹長卿?
一般人,敢去欽天監殺進殺出?
”
宋道寧停下腳步,沉聲問道:“女子的身份,難道也是如荒誕傳聞那般,正是西楚女帝?
”
高適之搖頭道:“這就不好說了,真真假假,天曉得。
”
宋道寧刨根問底道:“高適之,北涼徐家當年私藏大楚亡國公主一事,你可知道是何時在太安城傳開的?
”
高適之頭疼道:“其實這種傳言很早就有了啊,好多年的陳芝麻爛谷子,隻不過那會兒流傳得不廣,始終掀不起大波瀾,但是去年入冬,突然開始在城裡沸沸揚揚,一發不可收拾。
你的侯爺府規矩森嚴,所以你啊,
才聽不到這種難登大雅之堂的流言蜚語。
”
宋道寧陷入沉思。
高適之笑道:“這有啥好想的,要我看啊,肯定就是那個不再蓄須的晉蘭亭在興風作浪,高亭樹吳從先這幾個幫閑跑腿,也逃不掉。
我就納悶了,怎麽這個北涼人,反倒比咱們這些地地道道的京城人還要恨北涼?
”
宋道寧輕聲感慨道:“鄉野百姓要同村爭水,官場同僚一屋爭椅,都是一樣的道理,反正有些讀書人不講道理起來,你都沒法說啥。
”
高適之納悶道:“你不就是讀書人嗎?
”
宋道寧瞪眼道:“大過年的,罵人作甚?
”
高適之頓時無語。
你娘的,咱哥倆身邊那可都是離陽最拔尖的讀書人啊,任你是淮陽侯,這話若是傳出去,看你不給人用唾沫活活淹死。
高適之與宋道寧並肩而行,“道寧,你說徐家那小子不會真反了吧?
”
宋道寧笑問道:“怕了?
”
高適之嘟囔道:“西線北涼騎軍,北邊北莽蠻子,南邊西楚曹長卿,如果真是這樣的局面,你不怕?
”
宋道寧玩味道:“是誰剛才說北涼肯定不會來太安城打秋風的?
”
高適之苦著臉道:“世事難料啊,萬一姓徐的年輕人,真是那種不要江山要美人的癡情種,那就懸了。
”
宋道寧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裡去,“說實話,你在怕什麽?
”
高適之漲紅了臉,低聲道:“北莽西楚怕個鳥,老子是怕北涼撂挑子不守國門。
”
高適之本以為這話說出口後,會被好兄弟笑話,不曾想淮陽侯輕聲道:“我也怕北涼鐵騎啊。
你以為當今廟堂上,有誰真的不怕?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