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9章 站著坐著跪著躺著(2)
趙惇在死之前,明裡暗裡做了很多謀劃,在官場上埋下的諸多伏筆,都賦予趙篆登基後很大程度上施展手腕恩威並濟的機會,目前看來,年輕天子做得還不錯。
便是心中憋著一口怨氣的桓溫,在祥符新朝依舊兢兢業業,和齊陽龍沒有太多明顯間隙地做起了江山縫補匠。
不同於徐鳳年能夠憑借戰場上的出生入死,來贏得北涼將士的軍心,年輕皇帝趙篆就像天底下最尊貴的一隻籠中鳥,靠的隻是龍袍這一張皮而已。
所以他的帝王威儀,需要年複一年的水磨工夫才能鑄就。
當然,如果說趙篆能有徐鳳年的武道修為,比如說當初曹長卿和西楚公主登門送禮的時候,在顧劍棠柳蒿師之前就把曹官子乾趴下,那就另當別論了。
可是習武一途,從來就沒有不拚命就能成為大宗師的好事,即便是實力突飛猛進的軒轅青鋒,那也做過跟王仙芝攔江死戰一場的瘋子行徑,天賦優秀如元本溪的私生子江斧丁,哪怕受過顧劍棠柳蒿師祁嘉節在內一大幫高手的授業指點,到頭來一樣淪為東海打潮人。
謝觀應輕聲道:“數根國之棟梁,能夠聯手支撐起一座風雨飄搖中的金鑾殿。
但是一根中流砥柱,卻能夠讓一個王朝在遇到百年不遇的狂風暴雨,依舊屹立不倒。
趙篆,你身邊的陳望,畢竟還是太年輕了。
想成為張巨鹿一般的人物,是需要時間的。
你能等,別人不願意等。
”
謝觀應閉上眼睛,氣定神閑。
他根本不上心那些走出掛像的仙人好似飛蛾撲火般赴死,反正損失的都是徐趙兩家的氣數,親手造就這個局面的謝觀應高興都來不及。
南北兩撥練氣士如果都死絕了,更有利於謝觀應的長遠謀劃,所以晉心安能夠俯首聽命是最好,不肯的話,謝觀應也不是隻有逃命的能耐。
不過澹台平靜誤打誤撞“拖家帶口”跑去了北涼,倒是不好下手了,現在她好像又孤身一人去了廣陵道,算是個隱患。
至於西域爛陀山不再冷眼避世,在劉松濤死後也放下架子,選擇入世依附北涼,白衣僧人李當心也去了北涼,甚至連呼延大觀一家三口……怎麽都是拖家帶口的?
最近的,還要加上一個毫無征兆便離開京城的衍聖公,要知道這位聖人前不久還幫著離陽趙室去勸說過曹長卿。
原先還有些笑意的謝觀應突然皺了皺眉頭,睜眼坐起身,眺望西北。
謝觀應有些懊惱,之所以開始視線模糊,是因為自己也成為局中人了嗎?
然後謝觀應猛然間收回視線,低頭望去,結果看到那個仿佛天真無邪的少年監正,這個綽號小書櫃的孩子,正在對自己咧嘴微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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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高處,大殿屋頂上的年輕天子,陳望還有陸詡,都沒有怎麽說話,隻有司禮監秉筆太監時不時站在屋簷下,用不輕不重剛好清晰入耳的嗓音,詳細稟報欽天監那邊的狀況。
當趙篆聽到兩輛馬車四位女子出現在那邊的時候,年輕皇帝有些自嘲和無奈。
之後小舅子嚴池集的入宮覲見,是他本人的授意,要嚴池集趕去給徐鳳年傳話,也是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環節,但是當嚴池集匆忙返回後死死跪在簷下,年輕皇帝顯然有些怒氣。
連掌印太監宋堂祿都有些忐忑。
宋堂祿清楚,嚴池集除了皇親國戚的身份,更是極為特殊的一杆秤。
至於先帝心中的秤,其中就有大學士嚴傑溪,這位北涼文壇和官場的雙重大佬背叛北涼躋身廟堂,自然讓先帝龍顏大悅,對嚴家上下也就倍加恩寵,嚴傑溪獲封六位殿閣大學士之一,女兒嚴東吳如今更是貴為皇後。
其實晉蘭亭也是,所以平步青雲得讓京城瞠目結舌。
姚白峰也是,但這位理學大家數次在朝會上傾向北涼和徐驍,所以始終是一個徒有清望卻無實權的國子監祭酒。
作為張廬舊人的元虢更慘,好不容易復出,當上了禮部尚書,因為在漕運和版籍兩事上略微站錯了位置,很快就卷鋪蓋滾出太安城了。
當文人,有沒有風骨很重要。
當文臣,有沒有風骨,遠沒有讀書人自己想象的那麽重要。
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皇帝陛下和那位年紀輕輕的黃門郎,口碑都很好的君臣二人,一高一低一坐一跪,就這麽僵持不下。
陳望笑著站起身,年輕天子好像有些賭氣地說了句別管他,可是陳望依舊是沿著梯子來到地上,扶了扶嚴池集,沒有扶起來,陳望也沒有勉強,站在這個翰林院後起之秀的年輕人腳邊,望著那緊閉的宮門,輕聲道:“起來吧,你越是跪著,越於事無補。
揣摩聖心一事,不可深陷其中,但不可全無。
你又不是那種沽名釣譽以直邀寵的官員,當然你嚴池集也不需要,事實上你也做不出來。
既然如此,與其讓陛下遷怒北涼王,你還不如站起來,死皮賴臉跟著我上屋頂去,就當看看風景也好,最不濟讓壞事變得更壞,是不是?
”
嚴池集低頭跪著一言不發。
一向溫良恭謹地陳望驟然壓低聲音,厲色道:“怎麽,就不怕連累你爹和你姐?
!
還是說你嚴家比琳琅滿目的江南盧氏還要香火旺盛,少了你一個嚴池集,隨隨便便就能再拎出幾個?
!
你嚴池集要真有本事,就拉著皇後和嚴大學士一起來跪著,到時候我陳望陪著你們一起跪,大家一起湊個熱鬧,如何?
!
”
嚴池集肩膀顫動,不再默然流淚,而是泣不成聲。
陳望歎了口氣,輕聲道:“我陳望不比你嚴公子,隻是個寒窗苦讀的窮書生,家鄉同窗有一些,科舉同年有一些,如今官場同僚也有一些,但是真正稱得上朋友的人,很少,甚至幾乎可以說一個都沒有。
所以你跪著跟陛下求情,我很不讚同,但也勉強理解。
意氣用事,義氣為人,你我如今皆是有錢有勢有名,其實何其簡單。
”
陳望眼角餘光有意無意瞥了眼一旁束手靜立的蟒袍宦官,後者紋絲不動。
陳望猶豫了一下,還是蹲下身,蹲在嚴池集身邊,淡然道:“老涼王手握天下第一的雄兵,十數萬鐵騎,從西北邊關到太安城,其實沒有咱們想的那麽遠,可是大將軍每次進京,都是寥寥幾位貼身扈從而已。
兩件事,你覺得哪件更難?
對普通人來說,當然是前者,但是對大將軍來說,是後者。
當武將手握重兵,當文臣手執朝柄,難的就不是尋常人眼中的意氣風發了,而是不去肆意妄為,而是在忠孝仁義情這五個字中,一個字一個字做權衡。
”
陳望笑了笑,“新涼王徐鳳年,你的好兄弟,這些年當然也在權衡五個字,為人臣,講忠。
為人子,講孝。
為將帥,講仁。
為人兄弟,講義。
為人丈夫,講情。
在我看來,他這次入京,是意料之外卻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撇開了忠字撿起了孝字而已。
其實我是有些失望的,失望他為了一己之私而棄軍國大事不顧,但是我也清楚,這隻是我的非人之請,是一廂情願地把徐鳳年擺在了聖人的位置上,事實上恰恰相反,我很早就知道徐鳳年從來不是什麽聖人,歸根結底,他骨子裡就是個江湖人,也更適合江湖,在廟堂之高,他就是個心結難解私怨難消的年輕藩王,但是在江湖之遠,他能夠成為風采不輸李淳罡的大俠。
”
“他選擇離開江湖,挑起重擔站在北涼邊關外,沒有了半點逍遙自在,隻有死人死人再死人,我想他徐鳳年其實就已經很不高興了。
嗯,簡而言之,就是不高興。
很簡單的一個道理,但是很多人看不懂。
”
“如果有人說徐鳳年該知足了,但我陳望,是一個市井底層的貧寒讀書人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個位置的,但有些事,我也很不高興。
你們總不能說我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了吧?
不能!
誰要這麽說,並且被我聽到耳朵裡,我總有一天會讓他們更不高興的。
看吧,我也不是聖人。
這跟我現在是不是左散騎常侍、將來官帽子會不會還要更大,其實沒關系。
”
“我們都不是聖人。
”
“所以,陛下也不是。
”
“天地有公理,人也有人之常情,順著這個道理為人處世,肯定沒錯。
所以徐鳳年因為是徐驍的兒子,來到京城前往欽天監,沒有錯。
陛下因為是先帝的兒子,騎虎難下,不願再退了,也沒有錯。
”
“既然如此,你嚴池集跪也跪了,你的道理我和陛下其實心裡都明白,為何要不管不顧地得寸進尺?
連京城的黃口小兒誰都知道一個道理,在朝堂上跪著是多簡單的事啊,能夠站著,才難。
”
“要不然我瞅瞅,地上是有金子還是銀子?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