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2章 君隻見獨不見(2)
跟隨在徐北枳身後充任扈從的實權校尉,正是北涼舊將王石渠之子汪植,劍門關一役後負責陵州與西蜀接壤的米倉嶺道臘子口,如今是北涼十四實權校尉之一。
在鳳字營脫穎而出的洪書文現在就在汪植麾下任職,足可見汪植在年輕藩王心中的地位。
有些聲音,拂水房聽得到,徐鳳年也就聽得到。
靠山吃山,一座靠山,在北涼想要成為山頭,就需要推到軍頭的位置上,最不濟也要跟邊軍以及兵權沾邊才行。
否則任你做到李功德這樣的經略使高位,在北涼也發不出足夠分量的嗓門。
在徐鳳年接任藩王之前,李功德敢跟鍾洪武橫眉瞪眼?
不敢的,甚至連鍾洪武的部將也不敢。
而北涼的山頭,除了燕文鸞何仲忽陳雲垂這些名副其實的老將,其餘像皇甫枰、胡魁也算,因為手裡有兵權,而官品要高出半階的涼州刺史田培芳偏偏就不行。
當下的陳錫亮其實也算,因為他跟龍象軍有近水樓台的優勢,青蒼城一戰,與流州將軍寇江淮也有生死之交。
但是徐北枳就不行,隨著他離開陵州進入王府,先前與徐北枳關系很好的汪植這撥青壯武將,就會有些心思,所以這次北涼巨頭在拒北城的碰面,汪植離開臘子口北出關外,除了汪植本人想要為徐北枳鼓吹造勢,何嘗沒有陵州將軍韓嶗山的暗中授意?
何嘗不是對徐北枳寄予厚望的整個陵州軍伍體系,一次“出聲”?
徐北枳是如此,事實上幾乎所有邊軍將領,都是人人如此身不由己。
左騎軍統領周康為何對於分兵一事那般堅決抗拒?
當真是錦鷓鴣自己貪圖權勢?
自然不是這麽簡單,周康在地方上擁有眾多將種門庭的支持,周康很多時候需要考慮他們的利益關系,隻要騎軍副帥的周康還想在邊軍中更進一步,無疑就需要給背後那些人吃定心丸,隻不過徐鳳年過於強勢,在城頭上當著所有人打了個他一個措手不及,錦鷓鴣不得不低頭而已。
所以下了城頭,同樣被劃走兵馬的右騎軍何仲忽就喊了周康一起喝酒,對於這些動作,徐鳳年都看在眼裡放在心上,隻要錦鷓鴣不做出過激舉措,也就算了,沒理由剝了人家的兵權,還不許別人不牢騷幾句。
名義上的北涼邊軍第一人褚祿山,這次留在懷陽關都護府,從頭到尾沒有露面,何嘗不是這個惡人連他褚祿山都想做做不得?
與其徒勞無功還惹人厭惡,乾脆就閉門修清淨了。
離陽先帝趙惇殺張巨鹿。
那麽有一天,萬一真的打敗了北莽,徐鳳年會不會也要在徐北枳陳錫亮和某些大局之間做取舍?
與此同理,徐北枳陳錫亮一樣在北涼王和某些理想夢想之間做出抉擇?
也許不會,也許會。
這個“也許”,就已經很讓人不輕松不舒心了。
啃饅頭的老百姓,鍾鳴鼎食的王侯,各自的痛苦和愜意有格局高低之分,但痛苦和愜意的重量,從無大小之別。
逍遙江湖的神仙眷侶,小地方的才子佳人,窮鄉僻壤的白頭偕老,愛情或許各有壯闊平緩之分,但相互之間的感情其實並無多寡之別。
徐鳳年和徐北枳走上一堵並不高的集市外圍牆垛上,汪植很識趣地沒有跟上。
徐鳳年蹲在小矮牆上,吃著剛從攤販那邊買來的烤饢,買了兩隻,徐北枳不領情,他就兩隻疊放在一起啃。
徐北枳盤腿而坐,雙手握拳撐在腿上,怔怔出神。
徐鳳年含糊不清問道:“橘子,怎麽突然發那麽大火?
除了我,還有誰惹到你了?
”
徐北枳緩緩道:“這個天下惹到我了,你又是唾面自乾的窩囊德行,我當然不開心。
”
徐鳳年吃饢吃得腮幫鼓鼓,轉頭讒媚笑道:“其實我也不開心,有可能是臉皮太厚,你看不出來。
”
徐北枳沒有轉頭,“如果有朝一日,北涼打下了北莽,奪得天下,我不去中原,會回北莽。
”
徐鳳年驚訝啊了一聲,“那就真可惜了,我跟你說,以前大姐為了騙我去江南,總說那裡的水土好,養出滿大街的可口閨女水靈小娘子,我當時不信,後來自己跑去一看,還真是唉。
要不是咱們北涼好歹有個胭脂郡的女子撐臉面,我可真舍不得中原江南。
你就算不樂意當離陽官,也該去看一眼。
”
徐北枳擡頭看著日頭,眯眼道:“不去了,這輩子從北往南走,走到北涼陵州已經夠南邊的了。
”
徐鳳年肩膀靠了靠徐北枳,“橘子,在陵州就沒瞧上眼的姑娘?
要是有,人家姑娘又不同意,我幫你搶。
”
徐北枳轉頭看了眼這個沒正形的年輕王爺,鄭重其事道:“如果你當皇帝,不要讓陳錫亮當首輔,對你們都好。
”
徐鳳年愣了一下,笑道:“放心,我不當皇帝。
”
徐北枳又說道:“那也不要讓陳錫亮當離陽的第二個張巨鹿。
”
徐鳳年拍胸脯道:“真打贏了北莽,沒有了後顧之憂,我要誰死誰不死,沒你想的那麽困難。
”
徐北枳搖頭道:“張巨鹿是自己想死的。
”
徐鳳年陷入沉思。
徐北枳感慨道:“陳錫亮,不適合廟堂中樞,他做官隻做到一州刺史,最多遠離京城的一道經略使,大概才能安享晚年,能夠有含飴弄孫的一天。
”
徐鳳年點了點頭,“以後有機會我會把話帶到,但至於陳錫亮自己怎麽想,我不會攔,估計也攔不住。
”
徐北枳伸出手。
徐鳳年納悶道:“幹啥?
”
徐北枳瞪眼道:“饢!
”
徐鳳年掰扯下剩餘烤饢的一半遞給徐北枳。
徐北枳大口大口吃完烤饢,抹了抹嘴,“柿子,我不開心,還能拿你撒氣,那你不開心,怎麽辦?
”
徐鳳年不假思索道:“打北莽蠻子!
”
席地而坐的徐北枳閉上眼睛,用手拍打膝蓋。
徐鳳年跟著拍子,吹起了口哨。
一個柿子,一個橘子。
伴隨著柿子的輕靈口哨聲,橘子突然朗聲道:“君隻見,君隻見聽潮湖萬鯉跳龍門!
”
柿子跟著朗聲笑道:“獨不見清涼山,有名石碑不計數!
”
“君隻見,君隻見葫蘆口頭顱築京觀!
”
“獨不見高牆下,死人骸骨相撐拄!
”
“君隻見,君隻見涼州北策馬嘯西風!
”
“獨不見邊關南,琅琅書聲出破廬!
”
“君隻見,君隻見三十萬鐵騎甲天下!
”
“獨不見北涼人,家家戶戶皆縞素!
”
……
————
許多年後,清涼山北涼王府,早已變成了北涼道經略使府邸。
深夜中,有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拄著拐杖獨立於風雪夜,望著街道盡頭。
被譽為離陽新朝邊臣第一人的陳姓老人,守著身後這棟原本姓徐的宅子已經四十年。
整整四十年了。
為此他在去年秋末還拒絕了離陽登基新帝的招徠,拒絕成為新朝首輔。
因此,他等於是自己將那個“文正”諡號拒之門外。
離陽朝野上下盡知,這位崛起於北涼官場然後就再無離開過北涼一步的江南寒士,在入涼之前便有“死當諡文正”的遠大志向。
他剛剛在昨日辭官。
如今,垂垂老矣的老人,霜發與風雪同色。
就在視線模糊的老人以為等不到人的時候,一架馬車悠然而至。
老人顫顫巍巍走下階梯。
馬車上走下一位同樣白發蒼蒼的老人。
遠道而來的老人,身子骨顯然不如那棟大宅子的陳姓老人,姓徐的他披著厚重裘衣,需要那個與他同樣姓徐的車夫的攙扶才能走到陳大人身前。
三人一起走上台階,轉身望向街道大雪紛飛。
隔著中間那個最無老態的人,擔任了三十多年都不肯挪窩的北涼道經略使陳錫亮,微微身體前傾,轉頭望向另外的那個老家夥,輕聲沙啞笑道:“我幫王爺守住了北涼道和這清涼山四十年,所以你不如我,是吧,徐北枳?
”
那個老態龍鍾披厚裘的老人拿出所有氣力冷哼一聲,“你贏了……你贏了,行了吧?
”
位置居中的老人,雖然年齡相仿,但是看上去卻僅是四十不惑出頭些的歲數,他一左一右握住陳錫亮和徐北枳的手,輕聲笑道:“別爭了。
”
離陽皇帝換了換,年號換了換。
但是三位老人,徐鳳年,徐北枳,陳錫亮。
隻在今夜,看了一場北涼大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