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7章 噤若寒蟬(九)(4)
謝觀應毫無驚訝,登樓的步伐依舊坦然從容,“別告訴他。
”
少年眨眼睛,“為什麽?
”
謝觀應步步登高,輕聲笑道:“答應了,我就告訴你為什麽你的監正爺爺,會始終輸給黃龍士,為何當不上春秋十三甲裡的棋甲。
”
少年想了想,“一言為定。
”
“我給晉心安幫忙去了。
”少年轉身噔噔噔一路跑下階梯。
謝觀應來到站在通天台那條“天道”附近的陳芝豹身後,問道:“這一步,還是不樂意跨出去?
”
陳芝豹沒有應聲。
謝觀應緩緩道:“南北兩派練氣士,澹台平靜自己都不知道她壞了道心,晉心安更是不如,舍本逐末,原本數十年厚積薄發,最有希望的一粒天道種子,硬是拔苗助長,自己把自己給折騰沒了。
而老監正南懷瑜又說服了先帝,沒有采納李當心撰寫的新歷,如此一來,舊有天道逐漸崩塌,你我都是從中得利最多的人,即便曹長卿不死,不讓你氣數加身,一樣可以成為千年以降、繼呂祖之後的唯一一位三聖人境,高樹露也要黯然失色。
恐怕除了王仙芝,甲子前處於最顛峰時的李淳罡,剛剛戰勝王仙芝時的徐鳳年,以及接下來決意赴死時的曹長卿,都不是你的對手。
”
陳芝豹說道:“還有真正握住一把劍的鄧太阿,徐偃兵的臨死一槍,以及願意放棄做那人間帝王一千年的你,謝觀應。
”
謝觀應搖頭道:“你知道我是不會為了這點虛名而出手的,代價太大。
”
謝觀應突然說道:“你之所以不願意走出這一步,是不想沾徐鳳年的光?
”
陳芝豹默不作聲。
謝觀應笑著搖頭,“既然如此,來京城做什麽,看著徐鳳年耀武揚威,好玩?
”
陳芝豹始終一言不發。
謝觀應輕輕歎息,“自相矛盾。
”
許久之後,眺望遠方的陳芝豹沒來由說了一句,“我們好像漏了一個人。
”
謝觀應雲淡風輕道:“付出心血再多,但是不聽話的棋子,死即死了。
”
————
欽天監外,射聲校尉李守郭如臨大敵,左側先後兩輛馬車幾乎疾馳而來,然後在正大門外不遠處不約而同地驟然停下。
兩輛?
除了北涼王,還會有誰敢來趟這渾水?
難不成姓徐的還有援兵?
李守郭伸手示意李長安不要離開大門,獨自走向那兩輛馬車,結果緊張萬分的校尉大人愣在當場。
兩輛馬車,走下兩名衣飾素雅的婦人。
但是看清楚其中一人後,李守郭立即單膝跪地,抱拳沉聲道:“末將李守郭參見太後!
”
在趙篆登基後,便從一國皇後變成本朝太後的趙雉微微點頭,“起來吧,守住大門,誰都不準入內。
”
李守郭趕緊起身,返回欽天監正大門,滿臉汗水直流的李守郭這個時候,看到露出如釋重負神情的長子李長安,樂了,心想好小子,要不是太後駕到讓你露出狐狸尾巴,老子都差點以為你當真半點不怕了!
兩位年齡相仿但氣態迥異的婦人各自站定,離著五六步距離,並肩同時望著街道的另一端。
太後趙雉嗓音有些沙啞道:“今天你就是死,也要攔住他,否則就是他死!
”
九九館老闆娘笑道:“當年騙了他的娘親,這一次,是不是仍是騙人的?
”
趙雉猛然側頭看著這個女子,死死咬住嘴唇,有些血絲。
這個曾經嫁給那個叫荀平的讀書人的女子,不知是不是瘋了,竟然開懷笑道:“我啊,就是個婦道人家,如今更是個做小本買賣的寡婦。
當年就算明知道自己男人求死,也忍著不去摻和。
原本來的路上,的確是想著拚了命也要攔住那孩子,剛才下車的時候,不知怎麽的,就算眼睜睜看著那孩子去死,也覺得不該攔他。
女人嘛,翻臉不認人的勾當,不光是你趙雉,其實誰都會。
”
趙雉眯起眼,“你就這麽希望徐驍和吳素死個兒子?
!
而且還是長子徐鳳年?
”
老闆娘嘴角扯起,“趙雉,我記性比你好,記得徐驍很早就說過,天底下沒有誰是理所當然活著或者是獨獨不能死的,沒有這樣的道理!
大丈夫好不容易在世上走一遭,想著能活則活,不丟人!
但是有些時候,更要當死則死!
”
趙雉面沉如水。
不知何時,兩位婦人身後各自站著年輕女子了。
隋珠公主趙風雅。
陳漁。
她們兩人,一個憔悴不堪,一個神采奕奕。
當九九館老闆娘看到視野盡頭那個黑點後,轉頭對陳漁笑道:“當年你其實應該逮著機會就出手的,有些男人啊,錯過了,可惜。
”
陳漁似乎記起了一些往事,擡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微笑搖頭道:“洪姨,當年第一眼遇上那個家夥,他就往我這裡使勁瞧,這樣的男人,真的很難讓我下手啊。
”
老闆娘忍住笑,罵了聲臭小子,恨恨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果然跟他爹是一路貨色!
”
陳漁嗯嗯了兩聲,視線微微低垂,望著那兒的高聳風景,眼眸中分明滿是笑意,言語卻有些委屈,“我這裡,總不能是假的吧?
”
————
馬車緩緩臨近。
哪怕明知道有太後趙雉在場,今天的欽天監鬧不起來,但是李長安就是一瞬間繃緊心弦,李守郭更是滿頭汗水幾乎模糊了視線。
一個年輕人掀起簾子,走下車。
他沒有刻意繞開太後趙雉、公主趙風雅、荀平妻子和陳漁四名女子,但也沒有刻意走近她們。
趙雉看到這個情形,雙手緊握,沉聲道:“徐鳳年!
”
面朝欽天監的徐鳳年放緩腳步。
趙雉凝望著那張形似更神似當年某位女子的英俊臉龐,這個依舊年輕的年輕人,不同於先前那次見到的意氣風發,不同於那次的滿頭白發,這一次,姓徐的年輕人,內斂而沉穩。
趙雉怒道:“徐鳳年,別忘了你如今已經是北涼王!
如今北莽依舊隨時會大軍南下!
”
他沒有停下腳步,再走十餘步,就會留給她們一個背影了。
趙雉加重語氣道:“元本溪,楊太歲,韓生宣,柳蒿師,一個一個都死了!
除了元本溪,三人都直接死在你手上!
都死了!
”
趙雉發現年輕人仍然沒有停步的跡象,她眼中出現一絲隱藏極深的慌張,強自鎮定道:“徐鳳年,你就算不為自己的生死考慮,也要為北涼百萬戶百姓著想!
如果你今天死在太安城,難道不知道三十萬鐵騎就會殺至京城?
!
難道不知道隨後北莽大軍就會順勢踏入中原?
!
”
年輕人終於停下腳步。
趙雉剛好可以看到那張棱角分明的側臉。
也許是西北風沙粗糲和戰場磨礪的關系。
年輕的臉上沒有了陰柔,隻有堅毅。
看到這個人止步不前,趙雉沒有絲毫掉以輕心,繼續說道:“皇帝對你這次擅自入京,處處容忍退步,你徐鳳年應該明白!
”
徐鳳年沒有轉頭,望著氣氛肅殺的欽天監,“很多人,包括你和趙惇,都不明白為什麽當年京城白衣案,我爹為什麽出了京城,回到了十數萬鐵甲錚錚的徐家大營,他仍是沒有帶兵殺入太安城。
而我爹到死,也沒有跟我講到底是為什麽。
”
徐鳳年停頓了一下,“但是我像條狗一樣在北涼以外晃蕩了三年後,知道了為什麽。
徐驍是不敢,也不願意拉著那些舍生忘死南北征戰了半輩子的袍澤,陪著他一起赴死。
但如果他徐驍不隻是一個武道上的二品小宗師,而是首屈一指的武道高手,他一定會單槍匹馬直奔皇宮殺光你們!
知道回到北涼後,最想做什麽嗎?
不是有一天世襲罔替,手握北涼三十萬邊軍,而是練武,練出個天下第一來!
我那時候是真的不怕死,但我怕練一輩子,都像徐驍那樣,到頭來隻能練成個小宗師。
我恨不得做夢的時候都在習武。
”
沒有人知道在涼莽邊境上,當年有個去他娘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年輕人,在終於躋身一線金剛境界之時。
是何等快意!
徐鳳年眯起那雙眼眸,“之所以說這些,是因為你們是女人。
但是你趙雉別忘了,京城白衣案,我娘也是女人!
”
徐鳳年開始向前走去。
欽天監大門,密密麻麻的鐵甲蜂擁而出。
而兩側街道盡頭,更有無數精銳騎軍狂奔而來!
趙雉,九九館老闆娘,陳漁,趙風雅,她們四人聽到了年輕人最後那句話。
“徐驍當年想做又沒能做到的事情,今天我徐鳳年來做。
”
————
徐偃兵不再坐在馬車上,動作緩慢地為杆刹那槍,裝上了那枚槍頭。
車廂內,整整齊齊疊放有一件脫下身的寬大黑金蟒袍。
那個走向欽天監的年輕人。
他腰間懸佩了一柄老舊涼刀。
身著縞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