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5章 春風翻過頁頁書(3)
“世人不是都說我師父心狠手辣喜好絕戶計嗎,洪嘉北奔,是他絕了中原讀書種子的戶,然後到了北涼,那十多萬流民,隻是牛刀小試而已。
接下來,大概就是北莽了吧。
”
燕文鸞歎了口氣後,很快爽朗笑道:“王爺,我的心結沒了。
說來好笑,一開始趕來胭脂郡,是想厚著臉皮跟你拍馬屁的,葫蘆口外那些戰事,你和鬱鸞刀打得漂亮至極!
不退營的設立,更是讓整個幽州士氣大振!
沒想到後來就變味了,剛才差那麽一丁點兒就要掀桌子打人了,當然最後下場肯定是我被你隨便揍得滿地找老牙。
雖然王爺沒有徹底挑明,但我燕文鸞相信大將軍,相信李先生。
認定了這件事,我也明白為什麽李先生從一開始就不看好陳芝豹,有這場洪嘉北奔,北涼交給他,打完了北莽,以後的天下,闆上釘釘還會有下一場讀書人眼中的春秋不義戰。
”
徐鳳年沒有說話,神情有些疲憊。
燕文鸞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說道:“王爺,有件事我不說憋在肚子裡,難受!
陳芝豹雖然離開了北涼,但我燕文鸞敢保證,他在北涼這麽多年,不曾有反心,對你肯定不滿,但絕對沒有那種殺人的歹意。
我相信他隻是在等,若是大將軍走後,你徐鳳年撐不起北涼,他才會走出來,讓北涼姓陳。
至於最後整個天下該姓什麽,是姓慕容,還是趙,或者是姓陳,那就要看他陳芝豹的本事了。
”
徐鳳年笑道:“我知道。
”
燕文鸞小聲問道:“當真?
”
徐鳳年轉頭,“那我不知道?
”
燕文鸞哈哈大笑,“看來是真知道,是燕文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
徐鳳年跟著笑起來,“罵人不是?
”
燕文鸞起先錯愕,略作思索後,那隻獨眼中的笑意更盛,但故意無奈道:“讀書人的嘴皮子,就是厲害,不服不行。
”
最後,風塵仆仆趕來的北涼步軍統帥猛然抱拳,“王爺,走了!
還是當時咱們在幽州見面時的那句話,如果有機會,就是我燕文鸞躺在棺材裡了,也要擡去北莽王庭。
”
不等徐鳳年說什麽,老人轉身大踏步離去,經過桌子的時候,停下身形,喊了句接住,拿起酒壺丟給徐鳳年,“就當末將請王爺喝過酒了。
”
徐鳳年擡手接過酒壺,看著那個已經跨過門檻的背影,一臉驚訝,自言自語道:“還有客人拿主人的酒用來請客的?
”
燕文鸞大步走在廊道中,當時本想在“相信大將軍,相信李先生”之後接著說“相信你徐鳳年”的老人,那時候還是忍住沒有說出口,此時也是自言自語道:“大將軍,像這麽打仗,就有滋味了。
跟當年跟著大將軍一樣,什麽都不怕,隻怕不死!
”
————
從頭到尾都沒有喝酒的徐鳳年坐回位置,神情有些凝重。
那個溫文爾雅的四皇子趙篆,當了皇帝後還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
如果說張巨鹿的死,是他爹趙惇的授意,那麽元本溪無聲無息的死,可就完全是他趙篆的冷血手腕了。
不過徐鳳年對此不奇怪,趙家先後三任皇帝,哪個不是狡兔死走狗烹的行家裡手?
這位才坐上龍椅的離陽天子暗中打開薊北門戶,倒不是吃飽了撐著要給北莽兩名萬夫長送戰功,而是在離陽北涼各自換了一位繼承人後,徐鳳年抗拒聖旨在先,率先表明北涼底線,而他趙篆在登基後,也很快借著幽州一萬騎闖入薊州一事來還以顏色,告訴他徐鳳年離陽朝廷的底線也不低。
而袁庭山在“失去”銀鷂城後的將功贖罪,也沒讓跟他老子趙惇一樣極其關注薊州軍務的趙篆失望,徐鳳年剛得到諜報,從袁瘋狗搖身一變成為袁將軍的那個家夥,除了薊州騎軍,還帶上了兩大嶽父之一雁堡家主交給他的七千多私軍精騎,守株待兔,拚掉了大如者室韋和王京崇兩位北莽捺缽的八千騎,遞往太-安城的捷報上是寫“己方折損不過三千,破敵斬首萬餘”,徐鳳年自然清楚雁堡李家數代人積攢下來的那兩千多老本騎兵,肯定是不在這三千之列的,不過這一戰之後,想必新登基就有邊功在手的趙篆會龍顏大悅,為了廣陵道已經焦頭爛額的京城兵部會高興,東線兩遼也會人心鼓舞,朝野上下,尤其是士林,也會對這個原本印象不佳的袁瘋狗大為改觀。
其實如果不是有他徐鳳年頂著當那天底下最大的箭靶子,袁庭山哪怕立下數倍之多的軍功,也隻會惹來冷嘲熱諷和猜忌。
徐鳳年冷笑道:“跟我這個公認隻是命好才有今天的北涼世子殿下相比,你袁庭山的命,也不錯嘛。
”
真正讓徐鳳年頭疼的不是袁庭山和薊州,而是兩件事。
事實上趙篆在開春之後做了很多,比如翰林院的遷址,還有將一名小小戶部員外郎提議的重訂天下版籍,放入了他與中樞重臣的“小朝”中,比起前者跟北涼的風牛馬不相及,後者可就是對北涼遞出一把刀子了,北涼暫時人心穩定,先前該走的,和能走的都已經離開主要是集中在陵州的北涼道,沒有太大影響,若是版籍在此時變更,等於打開一個大口子,北涼哪怕軍戶是大頭,但涉及底層百姓的切身關系,能離開是非之地,那些沒有青壯在邊軍中的老百姓,誰願意留在北涼境內“等死”?
徐鳳年閉上眼睛,“在此事上最能說話的戶部尚書元虢閉口不言,不出聲,那就已經是很明確的表態了。
可惜好不容易東山再起,才做了沒幾天的‘地官司徒’,恐怕就又要被打入冷宮了。
中書令齊陽龍支持,門下省坦坦翁反對,天官殷茂春支持,但說此事‘宜緩不易急,欲速則不達’,嘖嘖,這份措辭可真是講究啊,‘不易急’,易而非宜,真是精妙至極。
中書省二把手趙右齡果然跟殷茂春唱了反調,不愧是科舉同年沒出息的,成盟友,有出息的,成政敵。
”
如果說這還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那麽有一件被掩蓋在一件件大事中的“小事”,是整個北涼道真正意義上的意外之喜和燃眉之急。
意外之喜,是張巨鹿繼門生衛敬塘之後的又一個隱蔽手筆。
如果不是離陽漕運出現這樁被朝廷刻意淡化的舞弊案,徐鳳年根本沒辦法順藤摸瓜猜到張巨鹿的用心。
原來這麽多年來,張巨鹿和坦坦翁先後盯著漕運尤其是入涼漕糧一事,看似百般刁難,暗中竟然讓人在暗中“私自”囤糧,那些處於灰色地帶的糧倉,全都是在襄樊城更西北的廣陵江沿岸地帶,徐鳳年敢斷言張巨鹿是在等,等著北涼若是果真願意與北莽大軍死磕到底,那麽這些原本屬於北涼的漕糧,就會順暢送入北涼境內,若是北涼藏掖實力,徐驍和他徐鳳年有心保留實力割據一方,那這些糧草就甭想拿到了。
張巨鹿曾經決意要改革漕運、胥吏和廣陵水患,後來一一無疾而終,其中未必不是這種“私心作祟”必須做出的割舍。
治國何其艱辛複雜,僅是這暗藏漕糧一事,就牽扯到漕糧官員的一系列繁瑣任命,更涉及到躺在這一國命脈上吸血飽腹的那些皇親國戚和“開國”功勳,與這些蛀蟲碩鼠的利益博弈,張巨鹿既要做到讓天下血液運轉無礙,又要保證能夠在北涼的確是死戰北莽後,朝廷或者說他當朝首輔張巨鹿也能拿出一份誠意,更要對皇帝對那些權貴都維持一個平衡。
現在趙篆親手讓這個意外之喜變成了燃眉之急,張巨鹿安排的那些漕糧官員被一鍋端,官品都不高,達官顯貴們對這些無關緊要又不是自己門下走狗的官員根本不在意,說不定沒了這些家夥,他們將來獲利更大,而皇帝陛下治理貪-腐的鐵腕和決心,獲得朝野讚譽。
經過這場動蕩後,漕運高官誰還敢跟朝廷叫闆?
北涼以後要糧食,隻會比以前更難。
徐鳳年彎曲手指,一下一下叩響桌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