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漢燦爛,幸甚至哉 (星漢燦爛·月升滄海)》176、第176章
何昭君紅光滿面的坐在床頭, 身旁的傅母抱著一枚團團的繈褓沒口的誇贊, 七八位樓下屬的女眷聚於屋內,你一言我一語的將嬰兒幾乎誇成了下凡投胎的仙童。
坐在榻邊的少商聽不下去,幾次想溜掉又被何昭君拽回來——真不明白剛生完的產婦哪來那麼大力氣。
聽夠了寶貝兒子的贊歌, 何昭君十分和氣的請這些女眷們去前廳用膳, 獨留少商說話。
“我家阿生的好吧, 看看這鼻子這眼楮……”何昭君屏退傅母與侍婢, 親昵的撥弄枕邊的繈褓, 愛憐之情夾雜著明晃晃的炫耀。
少商偏不如她的意, 一臉不甚上心的樣子︰“還行吧, 不如我長兄家的佷兒白淨,不如萋萋阿姊家的壯實, 不如……”
“你胡說什麼呢!
才生下來一日,肉都沒幾兩,怎麼白淨壯實啊!
”何昭君剎那間從溫煦慈愛變成猙獰母獸。
少商嘲弄道︰“你也知道才生下來一日啊, 聽她們適才誇的, 我以為阿明日就十八班兵器樣樣精通後日就論經台上拔魁首了呢!
”
何昭君訕訕的︰“你就不能哄哄我高興麼。
”
說起這個,少商無名火起︰“當年十裡亭分別時我怎麼跟你說, 待阿好些, 別欺負他, 他是老實人,吃了虧都喊不出來!
你叫我哄哄你,你怎麼不哄哄阿啊!
昨日當著那麼多人下他面子!
”
“不是不是!
”何昭君急了,“我聽了你的話, 這些年一直很體貼阿的,當初剛來這兒時,裡裡外外一團亂麻,哪怕我自己忘了吃,也不忘給在外忙碌的阿送飯!
阿明白我的心意,也對我處處關懷,我們一直很好的!
”
“那昨日你怎麼那樣!
”
“還不是因為你!
自從上個月你寫信說要來,阿就興興頭的準備你的居處,搜羅給你的禮物,還特意從郡城請來有名的庖廚……我看他忙裡忙外的樣子,心頭就冒火!
”何昭君滿腹怨氣,“你若不來,就沒這些事了!
”
少商被氣了個仰倒︰“噢喲,你現在嫌我礙事了!
這些年我給你們通報朝廷的風向時你怎麼不嫌我?
三年多前你弟在家鄉闖了禍,官府要拿辦他,我在陛下面前給他說情時,你怎麼不嫌我!
如今我來你家做幾日客你就嫌棄我了——是你在信中一個勁的說你們夫妻親密無間再無嫌隙,我才敢來的啊!
”
何昭君羞慚道︰“這些年多蒙你照顧,我心中很是感激。
隻是,隻是乍聞你要來,我心裡沒底……”
少商沒好氣的白了她一眼︰“我和阿才才幾個月的情分,你們夫妻多年,同甘共苦,你有什麼好沒底氣的!
”
“這不是我一直沒能給阿生養麼。
”何昭君聲音愈發輕了。
少商哼哼道︰“哦哦,如今你一舉得男,可算是有底氣了。
”
何昭君嘟囔道︰“我剛生了孩兒,你別老氣我。
”
少商氣的轉過頭去,過了會兒,她回身正色道︰“今日沒有旁人,我好好問你一句,你真的還介懷我麼?
你是爽直潑辣的性情,別耍那套虛情假意,也別擔憂我以後不再幫你家的忙,我隻要你一句實話!
”
何昭君幽幽道︰“其實幾年前我就想開了,起初我以為你幫扶我們是對阿還存有情意,來此地的第二年我祭祀父兄時,忽然想起了我家次兄。
”
她臉上浮起笑意,“其實你與我次兄很像——次兄有個自小相識的好兄弟,人品才幹什麼都好,就是人太老實,屢受繼母和弟妹欺侮。
次兄也跟你似的,見天的擔心他受委屈。
從幫忙挑選新婦門第,到外放的官秩,次兄都在旁推波助瀾。
我想,你待阿也是這樣……”
“你知道就好!
”少商重重一聲,又道,“對了,你說的那人可是循侯長子,現於吳大將軍帳下任偏將的朱坤?
”
何昭君點頭。
少商嘆道︰“你次兄沒白白待他一場!
朱將軍常年在外戍守,卻一直記掛著你家。
他擔心你弟在家鄉沒有長輩教導,將來會闖禍。
於是百般托請,打動了你們家鄉那位韓大儒,將你弟納入門下,嚴加管束——也叫我松了口氣,以後不用再求情了。
”
何昭君輕聲道︰“嗯,朱家兄長為人最厚道了。
”
少商小心的攏了攏繈褓,柔聲道︰“你別再胡思亂想了,你們夫妻苦盡甘來,以後會越過越好的。
”
何昭君揚眉一笑︰“我是不會再胡思亂想的了,但恐怕別人要胡思亂想,你說呢?
”
少商挪開目光,笑容標準︰“妾全然不知安成君言下之意。
”——通常情況下,當她開始吊書袋,往往就表示對方說中了。
心情愉悅的從何昭君處出來,少商打算再接再厲,去勸樓把公務先放一放,趁產婦身心疲憊之際,趕緊過去安慰溫存一番,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誰知剛走到書房門邊,發現那個容易‘胡思亂想’的人正端坐在條案後方,雙臂撐在一張絹帛繪製的地圖上,站在一旁的縣太爺樓倒像個服侍的書童了。
“……此去八十餘裡,隻這兩座屋堡麼。
”霍不疑細細觀看地圖。
樓道︰“正是。
按照兄長所說,要容納那些兇徒非得這等規模的屋堡不可。
姚縣毗鄰徐州,兩地中間隻隔了座山谷……”
霍不疑點頭,又指著地圖上一處道︰“這就是那處山谷?
你這堪輿圖不對啊。
”他張開手掌,用虎口略略測量一下。
樓臉上發紅︰“縣城周邊我都勘察好了,何處可以耕種,何處可以取水,可這山谷臨近徐州,我想那裡既然不能開墾,索性先放一放,等以後……”
“堪輿圖最要緊者有四,山、水、谷地,以及縮尺,如此方能進可攻退可守,餘者不妨慢慢勘驗。
姚縣地勢平坦,一旦生亂,你如何鎮守?
饑荒一時半刻不會要你的命,民變或叛亂立時就能取你全家老小的頭顱。
”
樓被訓誡的誠惶誠恐︰“多謝兄長指教,我知道了。
”
——少商在門外聽的直搖頭,有一種‘呆頭呆腦的自家小弟被撈過界的隔壁大佬收拾了’的微妙感覺。
霍不疑放下堪輿圖,靠著扶手微微側坐︰“我觀駱氏一夥被屠戮的情狀,公孫氏餘孽雖人數不多,但來去如風,毫無蹤跡,可見他們並非長途跋涉,而是有據點在附近。
你別稀裡糊塗的,你所轄之地周遭出了這種事,絕非小事。
”
少商聽到這裡,邁步進去︰“既然一時查不到蹤跡,不如先想想他們為何出現在此處?
”
霍不疑看見她,微微一笑,轉頭對樓道︰“書房重地,你就沒讓人嚴加看管?
隨隨便便,無人傳報,就能讓人進來?
”
樓張口結舌,少商大聲道︰“你的書房我也進去過啊!
”
霍不疑眼皮都沒擡︰“你能進去,是因為我吩咐過守衛;莫非阿也吩咐外面的僕從,可以放進哪些人?
”
“不,不曾……”樓當然沒有吩咐過,外面的隨從看少商是昨日來的貴客,輕輕松松就放人進去了。
少商差點氣出膽結石︰“我知道你要訓誡阿處事不慎防備不嚴,不過你的書房可比尋常縣令的書房要緊的多吧,還不是隨我翻看!
”
“你是吾婦,我的事情你自然可以知道。
敢問程小娘子,你是樓縣令的何人?
”霍不疑側臉淡然。
少商一噎。
眼看氣氛凝滯,樓怯怯道︰“……不如,我們接著說公孫氏餘孽的意圖?
”
霍不疑瞟了他一眼,輕飄道︰“就聽樓縣令的,請教程小娘子有何高見。
”
少商剛吐出的鬱氣幾乎又鼓了起來,她強自忍耐︰“公孫氏餘孽欲行之事無非有二,一者復國,二者復仇。
若是要復國,蜀郡的史新不是剛反了麼,他們該去那裡幫忙啊;若是為了復仇……”她看向霍不疑,霍不疑淡淡回了她一眼。
少商立刻道︰“那他們也不該找霍大人啊,去年主攻蜀地的大將軍另有其人,霍大人隻是偏路接應……那他們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必有緣由。
”
樓很捧場︰“少商你說的真有道理!
”
霍不疑閉上嘴——這就是他討厭樓的地方,每當他也想贊賞女孩的聰慧,樓總會比他更快更熱烈的叫好喝彩,將旁人襯的毫無誠意。
“那……緣由是何呢?
”樓疑惑。
少商看向霍不疑,霍不疑俊朗的長目微微閃爍,什麼也沒說,她立刻停止追問。
扯了一圈,還是沒得出個結果,霍程二人離開書房,沉默的走回客房院落。
走在空曠的後院山林中,霍不疑忽然輕笑一聲︰“你居然沒告訴樓我誅殺公孫憲的事。
”
少商道︰“這種事怎能說!
往大了說可是欺君之罪啊。
雖說阿靠得住,但少一人知道總是好的。
”
“對,少一人知道總是好的。
”霍不疑微笑。
“這事你不會說,我不會說,袁家更不可能說,是以那夥人應當不是沖你來報仇的。
”
霍不疑道︰“你已經想到了,你適才想問我什麼,接著問吧。
”
少商駐足,凝神靜視︰“你本應該從兗州出發,去往青冀幽徐四州中的某處平叛,為何會在豫州?
”就算他關注駱濟通的動靜,也應該是派人跟隨戒備而非親自出現,要知道此時的霍不疑是處於公務狀態的。
霍不疑道︰“我還當你不打算問呢……你猜的不錯,我起初入豫州並非為了你,而是打算從豫州東側穿入徐州,接應太子殿下。
”
少商一愣︰“太子殿下不是在兗州大營坐鎮麼。
”
霍不疑道︰“徐州業已平定,吳大將軍兵分兩路,往青州與幽州去了。
太子殿下聽聞徐州西部的十幾家豪族幾乎全牽扯進去,心緒難平,打算親自去看看,是否是度田令在施行時有不妥之處。
”
少商大驚︰“難道公孫氏餘孽是沖著太子去的?
!
”
霍不疑微微皺眉︰“太子殿下並非單槍匹馬,有上萬大軍簇擁身旁。
別說區區幾十個死士,就是征發鄰近幾個縣的全部壯丁,也未必能奈何他們?
”
少商遲疑的盯著他︰“那你在擔心什麼?
”
霍不疑長眉一軒︰“我看起來很擔心麼。
”
“你眉頭鎖的這麼緊,就是我偷人了,你也不過如此神色!
”
霍不疑冷下臉︰“不許胡說!
”想想又覺得好笑,曲指敲了下女孩的額頭。
少商哎喲一聲,捂著腦門︰“說呀,你究竟在擔心什麼。
”
霍不疑沉吟著踱步︰“太子殿下文才武略,唯獨性情急躁了些。
若遇不平之事,陛下會勒令下官層層查辦,而太子會卷起衣袖,親自上陣,先掀翻了人家再說。
”
他不滿十歲被帶至皇帝身邊,久居深宮之內,學的就是堪輿局勢之法,窺測人心之術;不是他自誇,到了今時今日,鮮有人是他看不清摸不透的。
別說王公重臣,就是皇帝的心事他也能基本料的不差多少。
“之前我苦勸太子不要離開兗州大營,殿下無論如何都不肯,說要親眼看看地方上的情形。
他又不許我跟著,說叫人看見我,立刻就會知道他的身份。
”霍不疑停下腳步,“我聽到這句話,就知道殿下必然不會一直待在重重大軍的護衛之中。
”
少商無語︰“太子殿下也真是,何必呢!
”——盡給人添麻煩!
霍不疑苦笑︰“殿下有心體察民間,也不是壞事。
適才我問樓周邊的屋堡,他說此地並不富庶,幾個縣加起來,隻有兩座屋堡成氣候。
”
少商道︰“那我們就去查他們!
”
霍不疑搖頭︰“怎麼查,上門去說‘我們疑心你們勾結逆賊公孫氏,是以要搜查你們的屋堡’?
你當屋堡是擺設好看的,裡頭蓄有私兵的,不然那許多郡縣太守為何要忌憚地方豪族。
我們毫無緣由的一通盤查,有疑點還好,可若人家是清白的呢。
激起了民變,還沒看見公孫氏餘孽的影子,我們自己就先打個稀裡嘩啦?
算了,先不要打草驚蛇。
”
……
此後三四日,樓照舊當他的縣太爺和新任親爹,少商跟著霍不疑四處勘察線索,山澗,河谷,野坳……他們還遠遠看過那兩座屋堡的地勢。
少商本想拉上胞兄,誰知程少宮覺得之前一個月自己過的甚是滄桑,此刻抵死不肯出門,每日躲在屋裡吃喝保養,閑來擲擲卦錢畫畫讖符,何其美哉。
這日他吃飽喝足,打算出去散步消食,逛到一處後院時看見樓縭正在斥罵奴僕,他生平最討厭這種無理取鬧的女人,當即就扭轉了腳尖。
誰知樓縭一眼瞥見他,尖聲道︰“程公子留步!
”
程少宮隻好回頭,拱手笑道︰“見過樓小娘子。
”
“程公子來的正好。
”樓縭冷聲道,“我堂兄前些日子救了位跌下山崖的遊俠兒,至今昏迷不醒。
聽聞程家有位厲害的醫士跟著來了,不如請他過來看看,勝於我家一日日流水般的給那人灌湯藥。
”
程少宮一呆︰“過獎過獎,不過那位醫士擅治的是內病,這個跌傷是外傷……”
樓縭不耐煩道︰“他連女人生產都能醫治,看看跌傷怎麼了!
”
程少宮深覺自己今日出門前沒蔔上一卦實是大大錯處,正思索是說服這位樓娘子別無理取鬧,還是認命的找那醫士來死馬當活馬醫。
正在這時,一名奴僕端著托盤從對面屋舍中出來,門扉大開之際,他恰好瞥見躺在榻上那人露出的側臉,雖是青紅腫脹,航痕累累,但他還是認了出來——
咦,這不是他胞妹的前任未婚夫的父親的義兄麼?
蕭夫人還打過讓他做兩個幼弟拳腳師傅的主意呢!
他怎麼在這兒!
作者有話要說︰ 不得不說,這個世界總是讓我驚奇,繼上回jj整改之後,新出爐的規矩大家看見了麼?
這下好了,世界清靜了,接下來的一個月大家再也吵不起來了。
好在本文快結束了了,那些正連載到熱烈情節的小說未免有點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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