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的泥娃們還在打架,楊冠仙搖着腦袋邁入客棧。
雖是鄉野客棧,且在魯象嶺峻峰山腳,但因此處是橫評和錦州交界,西北又有一條過山長道與塘州一角交接,所以此地人來人往,這座客棧的生意也極好。
楊冠仙進去便朝窗口望去,偌大一個廳堂,開着諸多扇窗,窗邊卻都人滿,沒一個空位。
楊冠仙轉身離開,準備去附近再找一家。
“哎!
客官客官!
”一個夥計從店裡迎出,“客官!
”
楊冠仙回過頭去,見這夥計塊頭賊大,他皺眉:“何事?
”
“客官既來了,為何又走了?
”
楊冠仙道:“我要走就走,要留就留。
”
說完,邁步離開。
“等等,客官!
”夥計追出來,“您錢袋掉了!
”
楊冠仙低頭朝地上看去,卻聽追上來得夥計壓低聲音:“楊先生,我家二小姐有請!
”
楊冠仙大驚,拔腿就跑。
夥計的手勁卻大得很:“楊先生,我家二小姐姓夏,定國公府的夏。
”
楊冠仙一愣,但很快警惕道:“你說是就是?
我如何信你?
再不松手,我就嚷了!
”
“二小姐不宜露面,但楊先生不信,便失了機緣,”夥計說着,松開手,“二小姐會去石樹亭,隻等您半個時辰。
”
夏昭衣的房門虛掩着,忽地被叩響。
“進來。
”夏昭衣說道。
夏玉達輕輕推開,道:“二小姐,他果真警惕。
”
夏昭衣站在書桉前整理書冊,聞言笑笑:“出門在外,人心難測,警惕是應當的。
”
“嗯……二小姐,恕我自作主張,我瞧他神情,不像會被我說服,便說,您将會去石樹亭等他。
”
“石樹亭?
”夏昭衣回過身來,“在何處?
”
“就離此地不到三裡,一處鮮少有人去的涼亭,但他不難打聽。
”
夏昭衣點頭:“也好,就去那吧。
”
楊冠仙離開客棧,跑去離此地較遠,且人更多的露天茶肆。
地上都是泥水,行腳徒步的人鞋子被灌滿泥漿,很多人入座後,當場就脫鞋子,将裡面的髒污倒出來,倒不出來的,就挖出來。
挖完的手又髒又臭,但是端上來的饅頭和菜,他們直接伸手去抓。
楊冠仙輕歎,舉着快子對着端上來得這盤野菜和饅頭,遲遲下不去嘴。
終于,他将快子擱下,起身放了兩個銅闆,離開了。
不知不覺,回到來時的村道,楊冠仙的目光望向遠處的客棧,猶豫良久,他去路旁打聽:“大嫂,我打聽一下,這附近可有一處地方,叫石樹亭的?
”
這婦人很熱情,立即便給他指路。
楊冠仙謝過。
石樹亭不遠,但二三裡的路,也需走上一陣。
楊冠仙每一步都覺沉重。
雖已同婦人打聽清楚,确認那石樹亭地勢開闊,他遙遙若見不對,便可立即離開。
但緊跟着的複雜情緒,讓楊冠仙滿心惆然。
一是,他這些年過得着實不怎麼樣,囊中已見羞澀,方才在那茶棚之中,他忽地驚覺,自己竟淪落成村野鄙夫之輩。
這感覺着實難受,故而他食不下咽。
眼下去見當初故人,何其丢人。
二是,她的身份……
自稱姓夏,定國公府的夏。
定國公府……
夏……
楊冠仙說不出的為難和難受。
她,她不可能姓夏!
楊冠仙回憶起那有錢婦人的聲音:“她是騙子!
”
“她不可能姓夏!
”
“她是我侄女!
她有同胞之姐,她們的閨名乃我所取,一個阿雪,一個阿梨。
”
“她姓喬,是喬!
”
……
喬。
夏。
定國公府。
楊冠仙忽覺腦袋突突地疼,像是要炸裂了一般。
快近石樹亭,楊冠仙停下腳步看去,希望不是,又希望真是。
目之所及,石砌的六角飛亭下,一個清瘦少女面朝大河而立,手中捧着幾頁紙,正緩慢看去。
石亭下站着兩個高大的男人,其中一個是今日拉他的那個夥計。
楊冠仙的目光看回那少女的背影上。
她一頭烏發束作馬尾,隻一身利落簡單的雲青色束腰夏衫,在暴雨過後的橫評,這衣衫多少顯得單薄。
不過她沒發抖,背嵴挺拔端秀,纖脖纖腰,身姿儀态一等一的絕。
楊冠仙皺眉,這樣的儀态,怎麼可能會出自一個破敗的喬氏呢?
别說那位給他說了一堆堆的有錢婦人,就是放眼二十年前的盛世大乾,那名流濟濟的京都,都沒幾個有這麼出衆的氣質。
這時似有所感,那個少女回過身來,朝他所在之處望來。
楊冠仙一驚,想掉頭跑路,可這樣着實丢臉。
罷了,來都來了。
楊冠仙小聲清了下嗓子,擡腳走去。
夏昭衣收起手裡的紙,壓在亭中石桌的一塊方石下。
方石在石桌邊緣,而石桌上的主角,乃一整套冰梅紋細月白瓷所盛放的茶水和糕點。
楊冠仙方才的角度,未能看清這些,近了望見石桌上的精細食物,他微微一頓,再擡眼看向亭中少女。
一别五年之久,她長開的眉眼清麗秀美,童年的靈氣不僅沒有半分減去,反而更生動清媚,氣韻脫俗。
楊冠仙局促道:“阿,阿梨姑娘。
”
夏昭衣道:“我去年這會兒,在八江湖畔遇見了你三弟。
”
楊冠仙眼睛睜大:“你遇見過他?
他過得如何?
”
“嗯?
”夏昭衣打量他,“聽你口氣,你與他失聯了?
”
少女的眸子過分明亮聰慧,楊冠仙不敢直視,歎道:“嗯。
”
夏昭衣攏眉,微微側身,做了個請:“先請入座。
”
二人在亭中坐下,楊冠仙姿态仍拘謹。
夏昭衣看着他這身陳舊的粗布衣裳,道:“他當時說,你在江南兵營的莊孟堯那,我聽着,還以為你過得還不錯。
”
“哪有不錯的呢,”楊冠仙愁容,“江南兵營勢力繁雜,個中暗鬥明争,令人喘不過氣。
我隻因不肯替人說話,便遭謀害報複。
去年三月六日,毫無丁點預兆,在他們的唇槍舌戰後,我同其他八人被當庭押走,收監後六日,于三月十三日清晨,将我驅逐。
可恨的是,我自帝都帶去得半世身家,全給查封上繳了。
前程沒謀到,還搭上一切,我一無所有了。
”
“這一年多,你如何過來得?
”夏昭衣問。
楊冠仙正準備喝茶,聞言,手指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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