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漸濃烈的日頭,讓遠眺處的山水河道,皆是粼粼的反光。
沈冽站在山坡上,筆直挺拔的身影似凝為青竹,頭上鬥笠遮了日頭,陰影下的幽深眼眸平靜看着山野下離開的郭家暗衛們。
長隊似龍,人數上千,所謂郭家暗衛,其實稱“郭家軍”都不為過。
郭家本便為大世族,立世千年而不衰,确有這樣的資本去培育一支足夠強大的家族子弟兵。
他們步伐不算多快,未待徹底消失在視線盡頭,沈冽便轉身走了,騎馬去到大木架前。
六具屍體高懸,郭裕“體貼”的在現場留了登雲梯。
沈冽沒碰,利刃割斷木架牽綁岩石的粗壯麻繩,長腿踹向木架底座的木杆,三下踹折。
傾垮下來的大木架被他以臂力減緩落勢,六具屍體晃蕩沉降下來,頹倒在地。
血淋淋的窟窿洞開在本該鮮活的面容上,其餘留白處,漸被屍斑所染。
傷口形狀和顔色可見,是生前剜得。
沈冽有些喘不過氣,他擡眸看向遠處,蔥郁茂盛的林木遮去大多視野,遍山芳草青蘿,還有成群成群的野杜鵑,爛漫盛開于偌大天地。
緩了片刻,他才無聲蹲下來,一個一個割開綁在他們腕上的麻繩。
黑眸觸及沒有手指的手掌,許久不曾掉淚的他眼眶漸紅。
皆是高大的壯漢,屍體不可能全部帶回去,沈冽就地尋了柔軟的土,将六人全部葬下。
原野上有野獸,他需葬得極深。
有饑餓的流民,他不能立嶄新的碑。
待最後一抔土蓋上,天上已殘金染空,沈冽靜靜看了它們一陣,這才拾起地上的弩箭,取下箭上綁縛的信。
“寒微者也,見字如晤。
此六屍為薄禮,厚禮在後。
人有父母,賊徒亦有,地鄉故土乃醉鹿,根于醉鹿。
賊徒父母若在,則誅其父母。
父母若亡,乃有族嗣。
既敬業于邪僻虺蜴之微寒者也,豈留禍害于醉鹿之土。
賊之宗盟,活氣将盡,而爾負信忘義之輩也,狼心狗肺,蛇性狐狎,終得衆叛親離。
寒微者也,爾當自愧于天地,還此賤命于醉鹿,自清自誅。
”
是郭裕的字。
以及這寒微者三字,寒酸卑微之人,早年郭裕曾這樣說過他兩次。
那兩次皆是舉家皆在的大場面,郭裕表面玩笑,實乃真諷,郭家老爺們聽着刺耳,但又因玩笑之故,不好真勸,隻能勉強圓場。
沈冽那時沒有什麼表情,現在仍如是。
他平靜地看完,染滿淤泥的修長手指将信收起。
傍晚的風稍稍變大,很快大地将降溫,變得寒冷。
沈冽俯身撿起之前摘下的鬥笠重新戴上,最後看一眼六座新埋的墳,騎馬離開。
回到牛嶺山腳,入夜至深。
杜軒和戴豫輪流在路口等了一日,遙遙聽到馬蹄聲,戴豫便拔腿跑出。
去時沈冽單槍匹馬,回來仍是,戴豫心情變堵,上前叫道:“少爺!
”
沈冽勒馬停下:“今日可有發生什麼?
”
“沒有!
”
沈冽點頭,翻身下馬:“我需盡快休息,明日一早我們便走。
”
“是!
”戴豫應道,頓了下,忍不住問,“少爺,陸豹他們……”
“我親手葬了。
”
“……葬了。
”
雖已猜到結果,但親耳聽到,戴豫依然不好受。
“郭裕留了封信給我,”沈冽将信紙交給戴豫,“你交給杜軒,由他保管。
”
“真是他們?
!
”
“嗯。
”
沈冽不想吃東西,特意叮囑戴豫他不需要,讓杜軒或其他人都不用來找他。
回屋後,他屋中燈火又隻亮了一盞,但沒多久便滅了,靜的像是他沒回來。
戴豫帶着信去找杜軒,信上内容讓杜軒氣壞,雙目赤紅。
“六屍為薄禮,六屍為薄禮?
!
此話如何說得出來!
”
“少爺親手葬的。
”
“寒微者,”杜軒氣笑了,“此前勉強維持假仁假義,現在幹脆裝都不裝了,如此甚好!
”
戴豫笑不出來,擔憂地朝沈冽的卧室方向看去,仿佛視線能穿過幾道牆體。
杜軒還在罵罵咧咧,罵完又是一陣氣笑:“早先我還擔心少爺撕不開臉,畢竟郭家有養育之恩,雖說少爺替郭家如此賣命,早已抵得幹淨,可少爺重情義,我不好勸說,現在好,殺得好!
”
“你瘋了!
”戴豫怒道,“什麼叫殺得好?
”
“郭家會知道的,”杜軒聲音變冷,“他們惹了不該惹的人。
”
他的視線看回信紙上:“他們是不是看少爺從小被沈谙牽着鼻子走,心甘情願替沈谙跑腿,便覺得少爺真是個性情軟弱之人?
不,”杜軒一笑,“少爺其實很狠的。
”
戴豫皺眉,頓了頓,擡手放在杜軒的額頭上。
杜軒将他的手揮掉:“你可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去八江湖的桃溪村是什麼時候?
”
“第一次?
是少爺得知阿梨姑娘住在桃溪村時?
”
“不,”杜軒冷冷道,“是我們随季中川從左行坐船去廣骓時,曾在路上停靠休息。
”
“對,的确是在那休息過。
”
“少爺那日寫了一封信,曾要我抄寫五份,我在開船之前,下岸跑去投遞了。
”
戴豫迅速回憶起來:“是,你當時還說少爺這次玩的很大,我問你,你卻什麼都不告訴我。
”
“少爺料事如神,數月前便料到了今日!
”杜軒笑起來,“其實也不難料,季家從廣骓出逃,必定會惹怒宋緻易,偏偏林大規和熊家那兩兄弟還一路暴虐,更是火上澆油,宋緻易怎會任由季家在外逍遙?
他要對付帶季家出逃的郭家和我們少爺,這是必然的!
”
“少爺的信上,說得是何事?
”
“華州去醉鹿,有幾條正道?
”
戴豫一頓:“莫非,少爺讓宋緻易的人在路上埋伏?
”
“而且,他們若要捕獲最大的那隻獵物,需得專門對付回醉鹿的兵馬,而不是出醉鹿的人。
而他們眼下的大獵物,你覺得是誰?
”
“定是我們少爺!
”
“對,”杜軒又一笑,“郭家嘛,必然要将少爺推出去當罪魁禍首,而此行也的确是少爺一路相陪。
眼下最顯而易見的是,我們少爺必然是從外入醉鹿,而不是從醉鹿出外。
”
“所以他們會伏擊自外歸醉鹿的人馬?
”
“為了不打草驚蛇,萬無一失的捉到那個沈冽,少爺建議他們最好按兵不動,除非見到郭裕和裴顯宏親率的兵馬,沈冽一定藏于其中。
”
“裴顯宏……”戴豫愣了,“少爺這招好狠,也好有先見之明,他竟将裴顯宏也算進來了。
”
提及裴顯宏,戴豫和杜軒都有幾分複雜。
裴顯宏是暗衛教員,而他們是較出衆的郭家暗衛。
正因為出衆,所以當年他們才被郭澍親自選去沈冽身邊。
尤其是戴豫,相比起不太擅武術的杜軒,戴豫的好身手是裴顯宏一手練出來的。
裴顯宏久不出醉鹿,若他出馬,定有要事,且一定與郭家暗衛有關。
所以,沈冽這真的是将他都算進來了。
而若宋緻易的兵馬不認識裴顯宏,那宋緻易這個皇帝幹脆不要當了,因為手下探子連這點本事都沒有,屬實廢物。
至于郭家的面子,明面上宋緻易不會對醉鹿真的動手,可背地裡若能得手,他豈會放棄。
也就是這個明面上宋緻易被牟野之戰所牽動,而不得不給郭家的“面子”,恰也能讓郭家放松警惕。
“一環接着一環,”戴豫說道,“早先還未到廣骓,少爺便想到這麼多了……”
也的确玩得大,以自己為誘餌,引宋緻易去對付郭裕,即便郭裕能逃掉,也絕對元氣大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