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不上大夫,制不上王公。
全河京不得有車馬和轎子上街,但王公貴胃除外。
榮國公府的馬車緩緩在空曠少人的後街巷弄停下,車夫端來凳子放好,牧亭煜頂着兩個憔悴的黑眼圈從車上下來。
酒樓前門緊閉,後院的門卻大敞,不過仍沒有什麼生意。
随着牧亭煜進去,一個夥計迎來,牧亭煜邊走邊疲倦道:“我不是來喝酒的,我知這是清阙閣,我來找鄒下蔔鄒先生。
”
緊跟在牧亭煜身後的親随立即遞上一張特質的木紙花箋。
夥計接過,臉上阿谀奉承的笑容消失,低聲道:“公子随我這邊來。
”
穿過長廊,進到一間平平無奇的尋常卧室,夥計在牆上啟動機關,領着牧亭煜邁下暗道,再出來,是一間占地略大的普通屋舍,前院後院養着雞鴨,咕咕嘎嘎地叫。
夥計進屋,見一個書童立在鄒先生的書房門口,道:“鄒先生今日有客?
”
書童道:“有,這位是?
”
夥計也不知,對清阙閣客人的身份和事,他們沒什麼可多問的。
夥計隻将手裡的木紙花箋遞給書童。
書童正反面看去,道:“裡面有客,得先等等。
”
話音剛落,便聽裡面傳來中年男人的聲音:“文鵬,請牧小世子進來吧。
”
書童和夥計一愣,朝牧亭煜看去。
牧亭煜看着緊閉的房門,濃眉揚起。
書童打量這個個子不太高的世子,心道果然跟傳說的那樣,好看是好看,可真是矮。
他推開門,道:“世子,請。
”
屋内空間遠比牧亭煜親随所想得要大,古雅精緻,滿室書香。
他擡頭望了圈,再看向朝南處的漁舟唱晚座屏。
繞過座屏,牧亭煜一下傻眼。
史國新站在座屏後,雙手負後,一張臉冰冷,澹澹朝他投來一瞥。
在鄒先生的書桉對面,穿着一身素衣,不辨雌雄的清瘦背影正端着茶,慢慢喝着。
牧亭煜像是被雷噼了一般,站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夏昭衣側頭望來,一雙清透明亮的目光隐着淺笑。
牧亭煜輕咳了聲,過去道:“難怪剛才鄒先生能說出我的身份,原來,是阿梨姑娘在此啊。
”
夏昭衣道:“牧小世子看起來沒睡好。
”
牧亭煜笑笑,局促過去坐下,跟鄒先生問了聲好。
鄒先生擡手一揖,道:“牧小世子親來,卻是何事?
”
牧亭煜沉默,尴尬扯了個皮笑肉不笑的笑容,腦袋瓜一時不會轉了。
這個少女就坐在這,他想說的話,便不能說了。
而随便編個理由的話,也太浪費這次過來的機會了。
當年永安的清阙閣,人來人往,門庭若市,誰都可以輕易拜訪。
如今河京的就不行了,它隐藏極深,狡兔三窟,牧亭煜真怕現在踏出房門離開,下次就找不到他們人了。
夏昭衣含笑道:“牧小世子這幾日沒有睡好?
”
牧亭煜不想承認,不自在地道:“沒,本世子生病了,小小的病了一場。
”
夏昭衣道:“此前周濟百姓,世子散了大财,定夜不能寐。
如今陸明峰出事,世子是不是害怕當初朱岘大人死時,同樣在場的你,會步錢遠燈和陸明峰的後塵?
”
牧亭煜的雙手緊緊攥着,擠出一絲笑容:“怎麼會呢,阿梨姑娘已經知曉,我的心是向善的,本世子是個非常好的人。
”
夏昭衣笑笑:“你來找鄒先生,是想讓清阙閣幫你離開河京嗎?
”
牧亭煜無奈,他一直自認是個聰明人,但是接二連三栽在這個少女手裡後,他深知自己在她面前,半點把戲都不能有了。
牧亭煜實話實說,道:“嗯,不過我要離開河京不是因為擔心阿梨姑娘你會對我不利。
而是,”他聲音變低,“我唯恐李乾大廈将傾。
阿梨姑娘,你肯定會對皇上下手的,對嗎?
”
夏昭衣道:“對他下手的,不是一直都是他自己嗎?
”
“陸統領的事,便是你幹的吧……”
“是我。
”
牧亭煜愁容:“唉,朝堂都在猜測他所犯何事,延光殿卻不聲不響,沒有半句對外透露。
”
夏昭衣一笑:“當初抄夏家時,不也是這樣嗎?
”
“所以,我要跑,”牧亭煜轉向鄒下蔔,“鄒先生,我今日來此便是……”
“不是李乾大廈将傾,”夏昭衣忽然出聲打斷他,“牧亭煜,垮掉的,隻有李家。
”
牧亭煜皺眉:“阿梨姑娘之意是……”
“當初我還小,阻止不了天下之變,如今我長大了,若是李據要再棄京都逃跑一次,你且看天下是否還會如當初的永安那般陷入無間混亂。
”
她平澹地說出這句話,卻讓牧亭煜覺得震耳欲聾。
幾乎毫不懷疑,牧亭煜非常确定,她的确做得到。
“天下人不姓李,”夏昭衣繼續道,“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他李據的天下。
沒有大廈将傾之說,隻有大廈易主,或者群水覆舟。
他區區李家,倒便倒了,他誰都壓不死。
”
頓了頓,牧亭煜小聲道:“誰都壓不死,這怎麼可能呢,皇上手中還有諸多兵權,若是李家一倒,那那些軍隊……”
“那些軍隊便可以長出自己的腦子,不再是李據手裡的傀儡。
”
“那朝政……”牧亭煜的目光忽然變晶亮,他看着少女,“阿梨姑娘,你要登基嗎?
”
說出這句話,牧亭煜愣了一下。
眼前少女,可是個女子,他竟然親口說出讓一個女人去登基,更離奇得是,他竟覺得這是理所應當,沒有半點不妥的事。
“我?
”夏昭衣輕聲嗤笑,“不要。
”
這笑容輕澹散漫,是對皇位的完全蔑視和不屑。
牧亭煜不解:“為何不要?
”
夏昭衣笑笑,看向鄒下蔔:“鄒先生,今日所托之事,便有勞了。
”
鄒下蔔忙道:“阿梨姑娘有禮,這是清阙閣應當的。
”
夏昭衣同他告辭離開。
不過走到屏風出時,夏昭衣側頭看向牧亭煜,道:“朱岘大人臨死之前,說了兩個字,百姓。
”
牧亭煜一聽到“朱岘”二字便害怕,不安道:“然,然後呢……”
“百姓。
”夏昭衣重複說道,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