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
營地門口,一副副馬鞍浮着層濕漉漉的冷光。
葉尖挑着将墜未墜的露珠,遠處黛色山影間漏出幾線蟹殼青。
離大郎、陸壓、張時修攥着缰繩,各自的馬鞍旁懸着桃木劍、水壺、幹糧等行李。
順伯正在給唯二的兩輛馬車的馬匹喂着新鮮草料。
離閑、韋眉彎腰登上了其中一輛馬車。
離閑咳嗽着往掌心呵氣,四望了一圈左右,沒看見那道令人安心的修長身影,他回頭望向後方營地。
等了會兒,隻看見自己閨女走出來的身影。
離裹兒拎着杏子紅的裙角,避開路旁青草上的露珠,來到了門口這處集合地點。
隻見她鬓發散亂如揉皺的雲,似是昨夜沒有睡好,俏臉緊繃,帶着些可愛的卧蠶眼袋,唇上緊咬後松開的顔色,比簪頭的珊瑚還豔。
彩绶跟屁蟲般尾随其後,小丫鬟背着一隻小包袱,懷裡還抱着一隻包袱,一張包子臉有些迷迷糊糊神色,也是一副沒睡醒的模樣,懵懵的跟着拎裙角的自家小姐,一起登上馬車。
少頃,一位素白宮裝少女的身影也出現在營地門口,接着,後面是王操之、裴十三娘的身影。
容真今日依舊是一根鴛鴦翡翠簪子束着高鬟危髻,臉蛋冷冰冰走在前面,王操之滿臉笑容的跟在後面,幫忙牽着一匹神俊的白馬,他腰彎的恰好比宮裝少女稍矮一點,嘴裡話說得不停,容真頭也不回,偶爾才回複一句。
旁邊的裴十三娘,隻是恭敬跟随在這位女史大人身後,卻沒有像王操之這般熱情洋溢的湊上去搭話。
披紫金帔帛的貴婦人不時側目看向熱臉貼在冷屁股的彎腰青年,似是對這位同僚的臉皮有了新的認識。
來到營地門口,迎着衆人的視線,容真不再開口,王操之也閉上了嘴巴,把白馬缰繩遞給了容姐姐。
他瞥了眼旁邊的裴十三娘,又直起了腰杆。
裴十三娘嘴角抽搐,走去給甄大娘子準備馬車。
大清早的,營地門口,即将出行,衆人忙碌,但是氣氛卻格外的寂靜。
大夥都各忙各的,都沒有交流,無聲之間,眼神交換或移開。
直到甄大娘子從營地内施施然走出來,她身旁跟着葉薇睐和半細,分别背着碎花小包袱,并且攙扶着她的左右手臂。
甄淑媛環視一圈,打破沉默:
“檀郎呢。”
衆人無言。
甄淑媛看見他們的眼神都看向了營地内的某處帳篷。
婦人循着這些視線看去,發現那應該是謝令姜的帳篷。
不過此刻,謝令姜不在,裡面隻有一道修長身影端坐其中,似是靜靜等待。
甄淑媛疑惑:“婠婠去哪了?”
無人回答,直到韋眉上前,耳語了幾句。
甄淑媛也沉默了。
不再催促,立在原地,等待着葉薇睐、半細準備馬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晨霧被初陽蒸散,停在草地裡的馬車車輪懸挂的露珠,正映着天際新染的霞色,像朱筆勾畫的。
辰初二刻。
營地内,儒衫青年從久坐的帳篷中走出,準時來到營地門口。
是約定集合的時間。
衆人整裝待發,目光都落在儒衫青年的身上。
歐陽戎從王操之手中接過缰繩,冬梅打了響鼻,用額頭蹭了蹭緘默主人的胳膊。
歐陽戎摸了摸它油光的毛發,朝衆人道:
“久等了,昨晚仔細想了想,我得再唠叨幾句,唠叨完,大夥就出發吧,小師妹收到家書後,說不得在漢陽縣那邊等你們。”
全場寂靜。
大夥看見儒衫青年平靜低頭,從袖中摸索物件,似乎是最後的叮囑。
韋眉強笑着建議:
“欸,檀郎,反正也沒多遠嗎,檀郎要不不急着回浔陽,也陪咱們走一段,去漢陽縣見見令姜,你們師兄妹再聚聚?”
歐陽戎搖頭,堅持原則:
“不能再因為私事浪費時間了,王爺回京争分多秒,嬸娘、張道長也要趕路回去,就按昨日商議的來,你們後面的路線,操之、十三娘都已經安排好了。”
韋眉欲言又止,轉頭朝離閑、離裹兒使眼色,二人卻一動不動。
韋眉有些急了,袖中手掌探去離閑腰間捏了捏……
“檀郎。”
離閑突然跳下馬車,丢下韋眉,來到了歐陽戎身邊。
歐陽戎稍微停住動作:
“王爺還有何事?”
他瞧見這位王爺不久前河畔摔跤的鼻青臉腫還沒有消逝,臉頰上卻又新添了幾條紅痕,也不知昨夜經曆了什麼。
歐陽戎忍不住多瞧了幾眼。
離閑語氣鄭重道:
“還記得那日在你院子裡,繡娘失蹤後,你催促本王走時,最後和本王說的那句話嗎。
“君之一言,本王甚喜。”
歐陽戎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什麼話?”
離閑撫須一笑道:
“檀郎說,改變人生的事情,必須冒險;意義非凡的事,大多碰巧發生;隻有不重要的事,才有周全計劃……檀郎還記得嗎?”
“嗯。”
順伯默契走來,手裡端着一盤酒,離閑轉身,拿起酒壺,倒了一杯,兩手端起,遞給檀郎:
“眉娘想要本王勸你,甚至強制拉你一起走,但是本王突然想到,陪我們一起回京,不也是檀郎按計劃才去做的事嗎,此言不僅是檀郎送給本王的,也是檀郎送給自己的。
“檀郎,你說的沒錯,改變人生之事,必須冒險,檀郎且放心去吧,我們在京城等你,你手把手教了我們這麼久,多少諄諄良言,就好比那山村中苦口婆心教學的私塾先生,也到了該檢驗學生成色的時候了。”
離閑笑望向遠山,又環視一圈分離怅然的衆人,開懷大笑道:
“君贈一言,本王也要贈君一言:莫道今年春将盡,明年春色倍還人!”
歐陽戎怔了下。
盯着離閑看了會兒,緩緩點頭:
“謝王爺。”
韋眉也沉默了,這一次,她沒再阻攔。
隻是當離閑返回馬車上的時候,她冷哼一聲,袖子甩開了離閑讨好伸來的手,似是對于沒有一緻對外的夫君還有些餘氣未消。
這時,王操之走上前,朝歐陽戎猶豫開口:
“姐夫,既然你不回京,那我也留下吧。”
歐陽戎搖頭:
“不,你先一起去京城,你走南闖北,北上經驗豐富,路上有你,安全一些。”
“那為何不讓十三娘去?”王操之憂慮:“京城那邊卧虎藏龍,沒姐夫在,小弟我怕犯錯。”
歐陽戎嘴角扯了下,玩笑道:
“可這麼多姐姐都去了,你不得陪着?感覺操之你挺擅長這種局面的。”
王操之:……
無視便宜小舅子投來的幽怨眼神,歐陽戎朝裴十三娘認真叮囑:
“去漢陽縣上船,送嬸娘到了南隴,你就回返,我在浔陽城等你。”
能被留下,裴十三娘暗笑,款款行禮:“是,公子。”
甄淑媛突然道;
“檀郎,你帶着葉薇睐一起吧,妾身讓的。”
歐陽戎轉頭看去,隻見葉薇睐已經收拾好東西,背着小包袱,眼巴巴的看着他。
歐陽戎安靜下來。
離裹兒突然插話:“你不嘗試下鼎劍?”
葉薇睐搖頭,指了指正在悄悄啃吃油餅、嘴巴鼓成包子臉的彩绶:
“還是讓彩绶姐姐來吧,她常年待在殿下您身邊,耳熏目染,聰慧靈氣,比奴兒更适合當執劍人。”
衆人眼神有些詫異,主要是以往檀郎房内這位“小内人”給他們的印象是好學向上、喜歡進步。
雖然也有乖巧懂事知分寸的優點,但是當下這種唾手可得的大機緣,按理說,但凡有點小野心的,都會争一争,更何況這次還有謝令姜、容真支持她去,就算她心性謹慎,也沒必要嘗試都不嘗試一下,豈不白白放棄機會?
離裹兒眯眼,打量了下葉薇睐,緩緩點頭:
“好吧,”
葉薇睐視線端正,餘光卻悄悄瞧了下那位長久以來讓她隐隐害怕的梅花妝小公主,又瞧了眼冷靜小公主旁邊包子臉有些茫然迷糊的小侍女。
白毛少女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甄淑媛朝猶豫中的歐陽戎,歎息道:
“妾身不在,薇睐适合在你身邊照顧生活。”
葉薇睐偏過頭,朝準備開口的容真遞了個“沒關系”的笑語眼神。
容真抿唇,沒再開口。
歐陽戎靜立片刻,輕輕颔首。
葉薇睐歡喜上前,幫他牽馬。
歐陽戎摸了摸懷中的某隻丹盒,視線投向離裹兒。
他組織了下措辭:
“小公主殿下……”
“好了,肉麻話别說了。”
離裹兒擺了擺手,别過臉去,那張絕美國色的小臉蛋有些冷淡,沒好氣道:
“你不等謝姐姐回來見面就走,我都能想到她日後在我旁邊天天哀怨悶氣的模樣,到頭來,你師兄妹倆的事,還是在影響我心情。”
就在這時,遠處有一陣馬蹄聲傳來。
衆人看向歐陽戎身後,皆愣住。
歐陽戎皺眉,緩緩轉身,下一霎那,頓在原地。
一襲紅衣,騎一匹胭脂烈馬奔來。
是謝令姜。
她紅衣如焰,卻風塵仆仆,氣喘籲籲,眼眶紅了一圈,眼睛裡也有些血絲,像是趕了一夜的路,寸刻不停。
一人一馬來到營地門口,謝令姜甩掉缰繩,翻身下馬。
甄淑媛、韋眉等女眷又喜又驚詫。
“令姜?”
“婠婠?”
謝令姜風風火火的向前沖去,無視周圍關心詢問的衆人,一頭撲進了歐陽戎懷中。
“小師妹……”歐陽戎怔了下,都忘了去體會小師妹帶球撞人的滋味,往日他高低得一本正經的說教一下“不知輕重”的小師妹。
謝令姜額頭布滿細汗,匆匆掏出一枚玉佩。
她低着頭,顫抖着手,将玉佩系在他的腰間:
“和裙刀一起戴好,我寫信纏了書院山長和祭酒兩年,前段日子,他們總算是破例答應制玉,小姑立馬遣人送來了。
謝令姜花容憔悴,低頭系玉之際,紅唇緊撅,有些倔強傲氣:
“這是一枚本命玉佩,隻有白鹿洞書院出身且修為是八品君子以上的儒生才有資格擁有,你雖不算讀書人道脈,但是也算是書院出身的練氣士,更是聞名天下、無可争議的守正君子,不是讀書人道脈怎麼了,我大師兄豈能沒有!”
她有些驕傲的說完,歐陽戎聽到小師妹清嗓的聲調低了下來,細聲叮囑:
“你把它戴在身上,進京之前不準随意摘下,玉在人在,玉毀人亡,切記切記……”
歐陽戎站在原地,垂着腦袋,手掌緊緊的抓住她幫忙系玉佩的素手,同時摸了摸玉佩。
這玉佩不知是何玉材,質地溫潤,暖烘烘的,像是有一粒燭火藏在裡面,觸之令人心神安甯。
背身似有刻字,他定睛看去,是八個蒼勁小篆:
功不唐捐,玉汝于成。
謝令姜是呢喃聲音傳來:
“這是萬山長送你的字,當初你在書院的時候,萬山長說他其實并不怎麼關注你,隻是覺得你是一份闆材,闆闆正正,可以增添書院幾寸風骨,卻改變不了這方世道,直到後來,你被貶龍城,後面的那些事迹,他陸續耳聞,方才改觀,對你另眼相看。”
歐陽戎抿嘴,少頃擺放好玉佩位置,準備開口:
“小師妹,我……”
謝令姜突然擡頭,半開玩笑,半铿锵道:
“好啦,我說過,我是跟着你與阿父一起入世修行的,從龍城剛認識起到現在,沒有這次這樣長久的分開過,但我永遠堅信我的大師兄他決不會錯!
“縱然舉世非之,謗滿乾坤,千萬世人都指他錯,我依舊笃信他對,獨守其真!”
她覺得鼻子酸酸的,推了下面前沉默木讷的儒衫青年寬厚的肩膀,用略帶輕松的語氣說:
“好了大師兄,做你想做的去,山長水闊,不辭其遠;風摧雨折,不改其志。你,你一路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