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痨病好像好了點。
”
“這不是痨病,這是北病,越往南走,自然越來越好。
老朽好好一個南人,本就不該在北方待的。
”
“隻是北方風沙幹燥,沒有南方水氣濕潤罷了,前者會加重你的痨病。
不過,你還是南方人?
怎麼京兆口音說的這麼好。
”
“老朽年輕時,總覺得長安、洛陽什麼都好,什麼都想學,雅正的口音,宏偉的樂曲,典雅的華服……
“就連長安最窮的延祚坊裡下水溝的糞臭味都是香甜的,比故鄉村口的金秋桂花還好一萬倍。
”
“呵,不就是如此嗎?
”
“或許吧……咳咳咳咳。
”
這道老邁滄桑的聲音說到一半,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
另一道屬于老婦人的尖銳嗓音停頓了下,冷哼:
“進船,别在外面站着,再淋雨,你的痨病更嚴重了,想死不成?
”
“沒事,這南邊的雨軟綿綿的,不傷人,不傷歸來遊子,哈哈,老朽喜歡這南雨,很像一首教坊曲,虞美人?
老朽快忘了名……”
老邁滄桑的男子聲音有些追憶,旋即傳來手掌輕拍膝蓋的聲音,低吟: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宮阙中,牆高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客舟下,鬓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檐前、點滴到天明……”
“你這是多久沒來江南了?
”
“有個大半輩子吧……老朽出生在嶺南道一個隻有三、四十戶人家的半山腰小村子,每年四月,村口的桃花才遲遲開。
“家父是村裡一個平庸的木匠,十三歲時送了老朽一把小木琴,隻是個簡單的一弦琴,但老朽現在還記得初聞時的那泠泠弦上音,于是再也做不了木匠了。
“那時候正值前朝高宗時,二聖臨朝,邊軍兒郎遠揚國威,大乾疆域出奇遼闊,萬國來朝,長安洛陽也彙聚了萬國的樂曲胡音。
“老朽心慕之。
在比現在還年輕六十歲的時候,走上了這個遊手好閑的行當,一路北上,收集鄉間的粗鄙歌謠,最後到了夢中的長安……
“再後面的事,小宋姑娘你應該都知道了,就這麼稀裡糊塗的活到了現在。
”
“難得糊塗。
”
“是啊,難得能糊塗到現在。
”
“那你還回來做什麼,家裡人應該都死光了吧,村口還有認識你的人嗎?
”
“不知,說不得整個村子都沒了,但桃花應該還在吧,現在回去,說不得老朽還能看見四月的桃花,它開的晚,能等老朽。
”
“遠在嶺南,伱這把老骨頭,也不怕死在這路上。
”
“老朽本就是南人,土生土長,幹嘛不死在這江南陰雨綿綿的泥壤裡?
羁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古之名士陶淵明也深諧此情啊,小宋姑娘,這就叫塵歸塵土歸土。
”
“姓俞的,再亂叫,撕了你的嘴。
”
“哈哈,老朽本就比你大一歲,叫你小宋姑娘怎麼不行?
當年老朽剛進宮當樂師的時候,你還是個亭亭玉立的掌燈小女官呢,都喊這麼多年了,怎麼還在較勁。
”
“閉嘴。
”
頓了頓,這道老婦人的聲音繼續冷道:
“你現在不準死。
“以後死哪都不要緊,把琴音留下,這是司天監對你的唯一要求,也是陛下當初默許放你出宮的底線,不可違背。
”
剛剛那一道蒼老咳嗽的聲音暫時不語。
正值夜雨。
雙峰尖,被開鑿而出的一條浔水支流上,一葉扁舟正晃蕩行駛。
颠簸扁舟之上,隻有兩道身影:
一位矮小的枯瘦老者,還有一位白發老妪。
似是姓俞的前者,走出了舟棚檐下,矗立舟首,頭淋夜雨,背手張望遠處的浔陽江景,他一邊說話,一邊打量着雙峰尖北岸的一尊未完工大佛。
而被稱為“小宋姑娘”的白發老妪,則獨坐舟棚内,一手掌燭,眼睛直直盯着前者的佝偻背影。
矮瘦老者身穿一件洗發白的樂師長袍,除此之外平平無奇,沒什麼特點。
但船内的白發老妪,燭火的橘光打在她尖錐般下巴的臉龐上,照出了一雙布滿眼白的深凹眼洞。
老妪身着一襲暗紫織金的宮服,衣襟上繡着繁複而古樸的雲鶴圖案,透露出歲月沉澱的莊重與威嚴。
發髻高挽,且僅以一支樸素的碧玉簪固定,與容真、妙真等女官們發型類似,不過幾縷白絲不經意間從鬓角滑落,平添幾分滄桑之感。
她那以雙曆經風霜的手,一手掌燈,一手輕握一串沉香木念珠,與老樂師說話之際,不時轉動一下佛珠。
此刻,這掌燈老妪以一雙白眼盯人,大半夜的顯得有些瘆人。
老樂師卻不怕,手指對岸問:“這尊露天大佛,是誰修的?
”
“前任江州長史,歐陽良翰,敢拒聖诏、頂撞陛下的那個命大小子。
”
“為何停工了,不是修挺好的嗎,此地風水也不錯,這條浔水應該也是他開鑿的吧。
”
老樂師面色好奇。
白眼老妪不答,轉過頭,翻白眼眸似是看了一眼江水上倒映的半輪明月。
雖陰雨綿綿,但是天上還是有半輪月從烏雲後方露出頭來,似是好奇觀察下方的人間。
一路南下的老樂師歎了口氣:
“小宋姑娘,這次找上老朽,說話可還算數?
結束此行,就讓老朽走人,再不追尋。
”
“君無戲言。
”
“就怕君言不止理解的這麼簡單。
”
白眼老妪語氣淡淡:“大膽。
”
老樂師感慨:“當初那個姓吳的老道士就很聰明,高宗駕崩,他立馬出宮走人,遠離紛争,現在看,還是他聰明啊,應該也是早早就怕極了當今聖人吧。
”
“他膽子大到自稱畫聖,你學他自稱一聲樂聖試試?
”
“倒也是,終究沒他那能耐。
”
“不是有沒有能耐,是你膽子小,呵呵,這樣反而保住了性命。
隻是老身就不懂了,有何好走的,二聖臨朝時,你們一個一個搶着來,想沾那昂揚向上的盛世之氣。
後面雖有一段動蕩時期,但現在不還是有一位聖人在嗎,現在的大周朝,同樣國力鼎盛,蒸蒸日上,依舊盛世!
”
“改乾為周,遷都洛陽,皇嗣未定,國本之争,西南叛亂,北境敵擾,興造大佛……終究不似從前了。
”
老樂師歎息,下一秒便感受到周圍的雨幕空氣逐漸凝固,趁着身後某位老妪白眸還未完全泛紫之際,他立馬補充一句:
“哈哈是聽人戲言,聽人戲言,老朽倒是覺得這十來年過的都一樣……嗯,反正聖人都是一樣愛聽老朽的琴音,老朽這不過的很好嘛,皇恩浩蕩。
”
“知道就好,聖人隆恩,姓俞的,你拿什麼還?
還想偷跑,哼。
”
老樂師笑笑不語。
這時。
二人所乘的這一葉扁舟靠岸。
“走吧。
”
白眼老妪一手掌燈,率先下船,登上碼頭。
老樂師緘默起身,整理衣擺,跟在她後面。
三更半夜,兩位老人卻絲毫不怕黑夜出行的危險。
而且令人更奇怪的是,走在最前方的白眼老妪,手中那一盞宮燈竟在雨中絲毫不滅。
甚至……這一粒燭火像是虛影,雨滴穿它而過,紋絲不動。
二人剛上岸,雙峰尖的南岸碼頭處,一隊等候已久、戴鬥笠穿蓑衣的人群,迅速迎上前來。
人群最前方,有一道微胖青年身影,不戴鬥笠不穿蓑衣,渾身被細雨打濕也絲毫不管,最先上前迎接。
“老師!
”
語氣恭敬且激動。
是林誠。
隻見他正朝白眼老妪畢恭畢敬的低頭拱手。
而林誠身後方,衛少奇、王冷然等戴鬥笠穿蓑衣的衆人,也跟着紛紛敬禮。
“宋嬷嬷好久不見。
”
“下官恭迎宋副監正光臨。
”
白眼老妪輕輕颔首,先沒理這位徒兒,環顧一圈,視線落在了人群後方那一道孤零零的宮裝少女身影上。
原本一動不動的容真,隻好主動走上前,抱拳應付:
“宋老前輩,一路辛苦。
”
白眼老妪萬年不變的癱臉上,露出一絲笑來,她又看了一眼林誠,問說:
“這次辛苦容丫頭了。
誠兒怎麼樣,在浔陽城可有好好配合你?
”
容真不答,也不看林誠,轉身去迎接那位老樂師:
“老先生許久不見,還以為您離宮後,再也見不到了。
”
“欸,不還是被小宋姑娘抓回來了嗎。
”
老樂師呵呵一笑,擺了擺手,
明明說的很狼狽,他卻神态樂觀,一點也不像是被白眼老妪一路監督、押下江南的模樣。
看見容真反應,白眼老妪瞥了眼徒兒,旋即沒好氣的回道:
“是你自己慫。
“都混出宮了,還偏偏留在洛陽城市井不走,就這麼害怕陛下?
怕走太遠,被捉到時不好狡辯?
“呵這不就是等着老身找上門嗎?
說的一點也不害臊。
”
在一衆晚輩們的古怪注視下,老樂師面色如常,好像不是在說他的慫事一樣。
“不是留了一位學生在宮裡嗎?
他有天賦,琴藝一道,有機會超過老朽的。
”他歎道。
“死了。
”
白眼老妪淡淡回答:“沒你這麼懂事,陛下不喜歡。
”
頓了頓,她又語氣意味深長說:“陛下不喜歡,有再高天賦也沒用。
”
老樂師再度歎氣,少頃,說了一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話:
“好吧,那希望這位容女史,陛下能夠喜歡。
”
白眼老妪闆臉:“陛下當然喜歡容丫頭,況且小容丫頭也懂事,你不必多管。
”
“好。
”
老樂師笑了笑。
少頃,乘着宋嬷嬷與衆人叙舊商議的間隙,老樂師脫離人群,獨自走到一邊,遙望遠處朦胧霧中的浔陽城燈火。
他忽然回頭,問了身旁冷冰冰宮裝少女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聽說浔陽城最有名的浔陽樓裡,有一位琵琶大師,不知容女史聽過她的琵琶聲沒有?
”
容真微微一愣,搖了搖頭。
“沒。
”
周圍旁聽的衛少奇、王冷然不禁皺眉,有些不理解這位隐隐地位超然的老樂師為何會問這種雞毛蒜皮小事。
宋嬷嬷、容真、林誠等人倒是表情不變,習以為常。
容真猶豫了下,輕聲說:“不過本宮認識一位關系很好的同僚,他應該聽過,他最近沉迷詩樂,有些研究……”
“但凡能聽懂并欣賞琵琶之人,一定不是俗人,好,回頭幫老夫引薦一下……這次來浔陽,得去見識見識浔陽江畔的琵琶。
”
老樂師笑說,容真認真颔首。
“姓俞的,别忘了此行的任務,宮裡屬你最懂執劍人道脈,這回定要把浔陽城的一些蟲子全揪出來。
”
宋嬷嬷冷哼一聲。
老樂師也不知道聽沒聽到,伸長脖子張望遠處霧氣朦胧的浔陽城燈火。
宋嬷嬷轉頭看了眼徒兒,突然高聲道:
“誠兒,老身這一路走來,聽見很多人罵你,都去誇那個歐陽良翰,但老身卻覺得,誠兒你才是好樣的,是實實在在為陛下分憂。
”
宋嬷嬷把手中的佛珠往前一抛,落入林誠懷中。
後者一愣,低頭打量佛珠。
宋嬷嬷嗓音有些尖:“拿着,陛下賞你的,可抵死一次。
”
林誠拼命壓住狂喜表情,面北朝聖,一下又一下重重磕頭:
“謝主隆恩,臣無以為報……”
衆人側目。
王冷然搓手上前,顫音問道:
“宋副監正,大佛已近竣工,陛下的佛首呢?
”
宋嬷嬷淡淡指了指身後起霧的江面:
“後面跟着呢,得繞路過江,再進城。
去接吧。
”
衆人立即轉頭,定睛看去,隻見老樂師與宋嬷嬷乘一葉扁舟來南岸之前的北岸江畔,在拂曉的朦胧晨霧中,正有一尊碩大佛首被幾支龐大馬車拉運着,馬車周圍是密密麻麻的黑甲将士列隊……
這一批秘密護送佛首的将士與勞夫素質極高,布裹馬蹄、輪抹桐油……臨近後,竟都沒有多少聲響動靜。
林誠一行人湫然。
從他們此刻江對岸視角看去,配合北岸某尊已經停工的巍峨無首大佛作為背景,這一尊靜默抵達的新佛首,宛若是從前者頭部滾落到了岸邊地上一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