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那位,有點意外,竟是科曼手下的那名騎兵隊長。
此人名叫米格爾,是跟随科曼多年的老部下了,當年科曼“大義滅親”的時候他就在場,今天他自然也是被科曼帶入内場的護衛之一。
本來米格爾隻是面無表情地坐在那兒,一邊心不在焉地看看演出,一邊替他的領主大人警戒着四周。
可誰知道,就在演出即将結束的時候,米格爾竟忽然從自己的座位上向前栽倒,一個翻身就摔進了他前方不遠處的“VIP區”。
當然了,科曼一家并沒有被落下的米格爾給砸到,因為他們坐得是“專席”嘛,所以他們的座位跟周圍的人都隔着一定的距離,而且隻有他們的座椅是裝了高高的椅背的。
米格爾滾落後,直挺挺地趴在了科曼一家座椅後方兩米不到的地上。
當時由于演出正演到空中飛人的高潮部分,全場的注意力都被舞台上的演員吸引,馬戲團的樂隊也把音樂奏得很響,所以連米格爾附近的其他護衛都沒立刻注意到他們的隊長已經不在座位上了。
但,科曼和羅伊這對父子……卻都在第一時間察覺到了後方那陣不尋常的響動;兩人幾乎是同時轉頭,将視線繞過椅背,瞥見了地上的米格爾。
緊接着,羅伊便用眼神請示了一下父親,待科曼點頭後,他就迅速起身,繞到了座椅後方,一邊呼喚着米格爾的名字,一邊慢慢俯身将後者翻了過來。
也剛好在這個時候,反應比兩人慢了好幾拍的維納薩夫人也回過了頭,趕巧不巧地一眼就瞧見了米格爾那張七竅流血的臉。
于是乎,下一秒,吓得花容失色的維納薩夫人當即就扯着嗓子發出了一聲驚叫。
她這一叫呢,自是馬上吸引了周圍很多人的注意,然後觀衆們便也都發現了米格爾的屍體。
這下,這現場可就炸鍋了,領主大人手下的護衛死了一個,那誰還有閑心看演出啊?
可能有人會覺得,那接下來是不是該看熱鬧了?
錯。
看熱鬧這回事,是建立在火不會燒到自己身上的前提下的;如果你很可能看着看着就把自己的命給搭進去了,那還看個毛?
此刻,奧内什蒂鎮的老百姓們,但凡腦子正常的,都能算清一筆賬,即“不管這事兒跟我有沒有關系,我繼續留在這裡都會被殃及到,運氣不好趕上領主大人來個‘甯殺錯不放過’,我跟誰說理去?”
因此,在一陣短暫的鼓噪過後,觀衆們便一哄而散,開始争先恐後地向着帳篷外逃跑。
他們有些是奔着入口那兒沖的,有些則幹脆爬到看台底下,順着帳篷的底部邊緣縫隙就往外爬,場面那叫一個混亂。
一時間,無論帳篷内外,也不管是科曼的騎兵還是馬戲團的安保,都被這四散的人群搞得有點手足無措。
在這種情況下,阻攔自然也沒有意義了,真攔的話反而會導緻無謂的傷亡,還不如讓人群跑散拉倒。
然,觀衆能跑,馬戲團的人可跑不了啊。
沖出後台的孫黃二人一瞧這狀況,便心說壞了……今兒這事兒,科曼肯定得找他們讨個說法。
誰讓這人早不死晚不死、這兒不死那兒不死,偏偏就死在你們馬戲團演出時的看台上呢?
“嘿!孫,黃,這可怎麼辦啊?”那老馮三步并作兩步地來到了雙諧跟前,壓低了聲音道,“以我對這些貴族的了解,搞不好他們接下來就會把我們的人統統逮捕,不管這事跟我們有關沒關,都先把我們抓回去嚴刑拷問一番再說。”
老馮的這個認知,顯然是沒錯的。
縱然科曼相對來說已經是當時貴族裡面比較有人樣兒的了,但從鎮民們的反應就能看出來……他也并沒有到“愛民如子”的那個程度。
很可能,科曼真的會采取老馮說的那種辦法,頂多就是讓手下拷問的時候盡量别把人弄死。
“不要慌!”但孫亦諧心裡,就在這彈指之間,已經算清了另一筆賬,“你别忘了,此時此刻,還是我們人多……”
“啊?”老馮聞言一驚,但他很快也沉下了臉,“你的意思難道是……”他當即就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哎~那倒也不必……”孫亦諧趕緊擺手,“我們大朙有句話,叫先禮後兵。”
“也就是說呢……”黃東來接過了孫亦諧的話頭,繼續說道,“咱們先過去跟他交涉一下,并在言語之間暗示他‘此刻還是我們的實力更強’,然後看看能不能把事情穩下來,用和平的方式解決,要實在不行……再動手也不遲。”
“哦……”老馮點點頭,也覺得這話在理。
他想了幾秒,又問道:“那……就你們二位去一下呗?”
“我倆直接過去不妥,畢竟你才是‘團長’,得由你帶着我們一起去,然後我們再找機會跟他往下聊。”孫亦諧道。
“好,好。”老馮現在對這二位“智将”顯然已是言聽計從。
三人說幹就幹,這幾句話說完,便一同朝着“VIP席”那邊去了。
然後他們也不出意外的,被幾名護衛攔了下來。
此刻,被科曼留在帳篷外面的半隊騎兵,以及馬戲團那些在帳篷外負責安保的遊俠小隊成員也都進到了帳篷裡;隻不過後者還在舞台那兒七嘴八舌地交流情況,而前者已經在羅伊的指揮下很快恢複了秩序,并聚集在了科曼一家周圍,将他們保護了起來。
“讓他們過來吧。”科曼看到被阻攔的老馮和雙諧,自也明白這三位想過來說點什麼,故下令讓護衛放行。
數秒後,三人總算是成功來到了科曼近前,并裝出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給科曼行了個禮。
“尊貴的領主大人,請容我說上幾句……”老馮擺出一張委屈臉,想先試試賣慘裝無辜有沒有用。
“你一定想說,我部下的死與你們無關是嗎?”科曼此刻顯得還算平靜,語氣上也還是那種居高臨下的味道。
老馮也是順杆兒上,立馬接道:“噢!英明的領主大人!您真是慧眼如炬……想必您也清楚,我們馬戲團初來貴寶地,根本就不可能認識這位不幸的士兵先生,事實上他是怎麼死的我都不清楚……”
“他是被毒死的。”科曼說得頗有把握,因為他剛才已經簡單查看了一下米格爾的屍體,并沒有發現任何明顯的外傷,而且他也知道,七竅流血這種死狀通常都是較為複雜的毒藥所緻,“這能讓你想起什麼嗎?”
“這……”老馮被這話問得一時語塞。
被人刁難過的人都明白,像這種“開放式問題”通常都是陷阱,你怎麼答對方都是有辦法順着話找你的茬兒。
“領主大人,請容許我來回答這個問題。”所幸這時候黃東來直接插嘴接話,幫老馮解了圍。
科曼從剛才起就一直挺在意為什麼這個馬戲團團長要帶着倆小醜過來,心說難道這兩個扮小醜的就是這個馬戲團的副團長?
而此刻,他見黃東來竟敢主動開口接他的話,且神情語氣都泰然自若,便明白了這個小醜的确不簡單,故而他也沒有就對方插嘴這一不禮貌的舉動說什麼,隻是拿腔拿調地應道:“何人在與我說話?”
“在下……黃東來,是一名來自東方大朙王國的毒藥和暗器專家。”黃東來的這個回答,無疑是相當炸裂的。
站在科曼身旁的羅伊和其他衆多護衛聽罷都立馬神色陡變。
就連站在遠處熱鬧的泰瑞爾和其他遊俠組織成員都因他這句話而出了一頭冷汗。
這種事兒是能說的嗎?
是能在這種狀況下說的嗎?
诶~事實證明,可以。
短暫的震驚後,科曼便迅速便恢複了冷靜,并沉聲問道:“你膽子很大嘛,敢在這種時候表露這麼個身份出來?”
“沒有什麼比實話更能換取您的信任了不是嗎?”黃東來回答得也很圓滑。
很顯然,此刻這兩人心裡都已把賬給算清楚了。
站在黃東來的角度,他明白,他和孫亦諧化的這小醜妝,此前之所以能蒙混過關,是因為他倆在演出時與觀衆席之間隔着一段距離,且兩人一直都在動來動去的;但此刻,他們跟科曼近在咫尺,且是站着不動說話,“長相與衆不同”這點被看出來是遲早的事;那與其等着被對方看破,不如就先發制人,這樣反倒顯得可信一些。
而站在科曼的角度呢,他其實也有點虛……
作為一個能力還不錯的人,他當然早就意識到了此刻馬戲團的人手比他帶的護衛要多,且這些人可不是那些無組織無訓練也無武器的平民百姓,而是一個有一定戰力的“團體”……一會兒真動起手來,他這邊隻穿了輕裝的騎士們可未必能打赢。
退一步說,即便能打赢,損失也不會小,搞不好連他們一家三口都會出現傷亡。
因此,當他看到老馮帶着兩個人過來時,他也是希望能先把對方給穩住再說。
隻要他今夜能順利脫身,之後回到城堡再帶上大隊人馬全副武裝殺過來,想怎麼算賬都行。
隻是他也沒想到,會突然冒出黃東來這麼一個自稱大朙來客的人,這就讓情況變得有點超出他想象了。
“那麼,關于我手下的死,你想告訴我什麼呢?”科曼思忖片刻,又把話題帶了回去。
“如果他真是被毒死的,我可以試着幫您驗一下他是什麼時候中的毒,以及中的大概是什麼毒,這樣對您追查真相應該也有幫助。”黃東來回道。
“哦?”科曼挑眉,“怎麼驗?”
“您容我去查看一下屍體就行。”黃東來回答。
科曼猶豫了一下:“那我又怎麼知道,你是真的會驗,還是準備過去随便鼓搗兩下,回頭編個謊話來搪塞我呢?”他頓了頓,“亦或者,萬一你就是兇手,或者兇手的幫兇,借這機會去銷毀了證據怎麼辦?”
“呵呵……”這個問題,正中黃東來的下懷,“要證明他的死與我無關其實非常簡單。”
“此話怎講?”科曼接道。
“您稍等。”黃東來說着,就轉過身去,從這看台上沖着遠處舞台那兒的衆人喊道,“泰瑞爾!你能把你身邊那個燭台舉起來行嗎?”
泰瑞爾聽到喊聲,愣了一秒,然後看向自己一旁,随手舉起了桌上的一個燭台:“是這個嗎?”
噗——
下一秒,燭台上一根燃着的蠟燭就斷了。
且斷得無聲無息。
而弄斷這蠟燭的,竟隻是一小片看台護欄上的碎木。
“好了,沒事了。”黃東來喊罷,又回轉身,沖着一臉驚愕的科曼等人道,“如您所見,如果我想殺掉您這位部下,我有更加直接和容易的方法……且我根本不會讓他的死發生在演出的時候……比如,我要是在諸位走夜路的時候,躲在暗處用一枚小石子悄無聲息地在某人的腦袋或脖子上開個洞,誰又能阻止或發現我呢?”
如果說此前馬戲表演中的“蒙眼飛刀”在科曼眼裡算技驚四座,那黃東來這會兒展示的東西在科曼眼裡便已屬于“東方巫術”的那個範疇了。
但無論如何,黃東來秀的這一手,确實是從謀殺的底層邏輯上暫時打消了科曼對他的懷疑。
“嗯……”科曼調整了一下表情,再道,“看來你這‘毒藥和暗器專家’的稱号确是名副其實。”他連講話的态度都客氣了點兒,“那……既然你會驗,就去幫我查一下吧。”
“遵命,領主大人。”黃東來這時也是再跟對方假客氣一下,算是在科曼的手下們面前賣個面子給他。
說完,黃東來就用手肘輕輕頂了孫亦諧兩下,授意他跟着自己一起過去。
随即兩人就來到了米格爾的屍體旁,裝模作樣地蹲下查看,并竊竊私語起來。
“喂,你還真能驗屍啊?”孫亦諧小聲道。
“驗個錘子,這還用驗嗎?外行都能看出是中毒死的。”黃東來道。
“那你一會兒準備跟那科曼說啥?”孫亦諧道。
“我就說他是在幾個小時之前吃了某種有毒的東西,到剛才正好毒發不就行了?”黃東來道,“接下來就讓他們自己回城堡去查内鬼呗,跟我們沒關系了啊。”
“嗯……有道理。”孫亦諧想了想,“除非他今天一整天都水米未進,且旁邊時刻有人能給他作證,不然你這說辭他們也證僞不了。”
兩人一邊商量,一邊煞有其事地擺弄了幾下米格爾的屍體,想這樣演一下然後就去交差了。
卻不料……
“诶?卧槽!”
這不擺弄還好,一擺一弄,不對頭!
這一瞬,孫亦諧那小眼睛幾乎是出于本能地朝着米格爾那被解開幾分的領口往裡一掃,然後就意外地發現了……對方的心口處竟有一片異樣的色彩。
随即他就拉開了死者的衣物去查看,這便看到了:死者的左胸,也就是臨近心髒的地方,竟然開出了一朵鮮豔的玫瑰花來。
那花隻有花蕾盛開在外,花莖之下的部分全都埋在死者的皮下,且此刻透過死者的皮膚,還能看到一根根紫黑色的粗壯血管以花蕾為中心,已在皮下呈蛛網狀蔓延開。
“靠,壞了呀……”而黃東來看到了這一幕後,也是當即歎道,“這還真有‘歸我們管的事兒’在裡頭。”
“哼……”孫亦諧冷哼一聲,“讓你驗,‘驗出花兒’來了吧?你現在準備去說啥?兇手是妙蛙種子?”
他這兒正吐槽呢,旁邊卻又是乍起了一聲驚呼。
原來是那一直坐在幾米外的座位上拿扇子扇風壓驚的維納薩夫人,這會兒終于緩過點氣來,于是她便想起身走過去跟科曼說兩句話,結果她才走了兩步,又是一眼掃到了這屍體上露出的花蕾,又給吓了一大跳。
而科曼和羅伊聽到驚叫後也都紛紛湊過來看。
“怎麼可能……我不久前查看的時候他胸口什麼傷都沒有……”科曼見狀,幾乎是脫口而出地念叨了這麼一句。
“我知道一種可能。”而這時,竟是許久沒說話的老馮,接了他的話,“如果我沒記錯,我曾在一本日志上看過類似的記載,這種稱為‘赤吻’的毒,據說是百餘年前摩哈赤戰役時期的一名煉金術師所發明的……是一種受到詛咒的配方。”
這會兒的老馮,也不裝出那副卑躬屈膝的樣子了,而是換上了他平時的沉穩神态。
科曼聞言,回頭凝望老馮,又看了看面對此情此景仍是一臉淡定的孫黃,随即他便皺眉問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