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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月夜劍光奔狼

山海八荒錄 洛水 4885 2024-12-28 15:24

  那個人平躺在竹床上,雙目緊閉,氣息微弱。

  支由背過身去,打開藥箱,手不由自主地發抖。

  “巫祭,他還有救吧?
”風媒關切地問道。

  “隻是失血過多,沒什麼大礙。
待會兒給他服下巫族的秘制白藥,應該會醒過來。
”支由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你先去忙,這裡交給老夫就好。

  風媒一走,支由迫不及待地關上門。

  “你的心跳得很快。
你很怕,很驚慌。
”那個人依舊躺着,緩緩睜開眼,明亮又銳利。
“你在怕什麼?
在慌什麼?

  冷汗從支由額頭滲出,他伸袖擦了擦,更多的汗珠冒出來。
“俺……俺……烏七先生,您怎麼親自過來了?

  “我告訴過你,羽族是八荒最高貴的長生種,稱呼吾等要加上敬語。
難道你忘記了,低卑的巫族人?

  “是,是,高貴的烏七先生。
”支由頹然垂下頭,對方雖然一直靜卧不動,卻像一柄無時不在催發鋒芒的利劍,稍有怠慢,漫天劍氣就會破空射來。

  烏七冷笑:“那麼是誰給你的膽子,竟敢毀掉羽族豢養的血眼隼?
須知你的一條賤命,還抵不上它一根羽毛珍貴。

  支由心頭猛地一抖,烏七居然知道了!
該死,那些個血眼隼一定與羽族心靈相通。
“是王子喬!
”他心念急轉,嘶聲喊道,“是那個八荒第一術士王子喬幹的!
高貴的烏七先生,請您相信俺,俺咋敢背叛天下最高貴的羽族呢?

  “你又說錯了。
”烏七豎起一指,對支由輕輕搖了搖:“是天上天下最高貴的羽族。
好了,低卑的巫族人,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統統給我講一遍。
有我在,有羽族的劍在——”他扯掉包紮的傷布,從容起身,神色倨傲,“天上天下,絕對沒有人敢動你。

  “是,是,高貴的烏七先生說的是。
”支由佝偻着腰,顫聲應道。
窗外,天光放紅,依稀傳來族人的歡鬧和琴笛聲。
他幹涸的眼窩莫名一澀,老淚幾欲落下。

  是風媒的笛聲。

  支狩真背倚圍欄,擁着貂皮裘,獨自半躺在哨崗冰冷的木闆上,傾聽時而高揚如瀑,時而柔緩如絲的笛聲。

  “樂器之物,看似多情,其實最是無情。
”支狩真捂住嘴,輕輕咳嗽,“雖能演繹千般悲歡離合,卻又與自身毫不相幹。

  一個黑影幽靈般出現在對面,聲音飄忽不定:“那個羽族混進來了。
俺不會看錯,他虎口和手心的那種老繭隻有多年練劍才會有。

  “該來的總會來。
王子喬來了,馬化也要來,他怎能不過來瞧一瞧?
爹生前的定計,本就需要那個羽族過來,才能一絕後患。
”支狩真神色平靜,“我隻盼盯着寨子的羽族隻有他一個,不然就麻煩了。

  黑影斷然道:“肯定就他一個。
當年老族長可是用命去試了,差點殺掉那個羽族,也沒見其他人出手。

  “但願如此。

  “賣書的小風媒剛巧認識王子喬,他現在肯定全明白了。

  支狩真笑了笑,緊緊身上的貂皮裘:“王子喬是個聰明人,遲早都會明白的。
正因為他太聰明了,所以隻會選擇給他更大利益的人。

  黑影森然一笑:“馬化應該快到了。

  “多年籌謀,終于到了結束的一刻。
”支狩真低歎一聲,扶欄而起,目光徐徐掠過蒼莽的百靈山。

  “小時候,我覺得住在寨子裡很好,可以爬樹,玩泥巴,潛到小河裡抓蝦子。
後來,我發現這裡是一座鐵籠子,鎖住我,一點都透不過氣。
而現在……”他仰起頭,閉上眼,悠揚的風笛聲跨過寨樓,跨過風中起伏的竹林,跨過百靈山上空皎潔的滿月。

  “夢驚憑欄霜月明,遠笛怨風弄殘聽。
青山流水總無意,誰重去留太多情?
其實這裡永遠都是一個樣子,無論我喜歡,怨恨,它都不會改變。
”支狩真喃喃說道。

  黑影也揚起頭,月亮一點點攀過山岚,越升越高,遙不可及。
他聽不懂支狩真的詩義,可他曉得,無論做什麼,都望不到那輪在長嘯聲裡的圓月了。

  兩人陷入沉默,不知過了多久,風笛聲漸漸消散,遠處的篝火暗下來,族人的歡鬧聲悄不可聞。

  正是夜半靜谧之時。

  “俺一直想不通,剛來寨子那會兒,你咋就不怕俺哩?
”黑影默然良久,突然問道。

  “那個時候……”支狩真眼中閃過一絲怅然。
那個時候,對方被粗重的鐵鍊拴在菜窖裡,眼珠子像發綠光。
可不鎖不行,他會亂咬,會抓狂,而寨裡的娃一見他便哭,大些的沖他扔石子、吐唾沫……

  “也是半夜……”黑影低聲道,嘶啞的聲音含着從未有過的柔和。
也是半夜,支狩真偷偷溜進菜窖,盯着他瞧。
他狠狠吼,露爪牙,可那個瘦小的娃子就是吓不走。

  後來他累了,兩個人相互盯着着,也不說話。
再後來,他居然就那樣睡着了。

  那是他第一次在人跟前睡着。

  “其實,我也不曉得為啥不怕。
”支狩真搖頭笑了。
一陣山風呼地刮來,卷起柏樹枯葉,嘩啦嘩啦灑下來。

  “俺不會跟你一起走。
”黑影又沉默了很久,突兀說道。

  “你說什麼?
”支狩真失聲道。

  “俺不會跟你一起走。
你們人的日子,俺……過不慣。
再說,俺要纏住巴雷,俺走不掉的。

  “不走你會死!
這不是我們說好的!

  幽黑的天色下,兩雙眼睛默默盯視,恍惚又回到多年前冰冷而黑暗的菜窖裡。

  “俺決定了。
”黑影的聲音重新變得冷厲。
天光倏然一暗,濃重的雲層覆蓋夜空,圓月消失,四下裡一片模糊難辨。

  “爹的恩情你已經報答了!
這些年要不是有你,我早撐不下去了!
”支狩真急切伸手,去抓黑影。

  突然,兩人同時回頭,沖向圍欄。

  遙遙望去,一個個高大的黑影出現在崖淵深處的羊腸山徑上,攀藤爬岩,縱跳如飛,銅鈴大的黃色瞳孔閃爍着兇殘的光。

  “馬化比俺們估計的還要快。
沒空扯了,準備動手!
”黑影喝道,“下面那幾個龜兒子,俺來幹死?

  “我自己可以。
”支狩真斷然道,“可你必須跟我一起走,不然……”

  “那俺做俺的。
”不等支狩真說完,黑影躍下哨崗,飛掠而去。

  山風迎面撲來,凜冽如刀,黑影奔跑的姿态如一匹狂野的狼。

  ——自己是在報答支野的恩情?
黑影龇露白牙,笑得桀骜,狂風中揚起蓬亂的頭發。

  風波如驚,樹影狂舞。
支狩真脫掉皮裘,扔下懸崖,徐徐抽出袖中的匕首。

  ——其實不是。
不是為支野,更不是為什麼巫族大計。
黑影越奔越快,一隻隻小竹筒從懷裡甩出,灌滿的深褐色桐油四處抛灑。

  “砰!
”支狩真掀起屋頂隔闆,解開袴褲,一股黃尿飛流直下。
下面傳來醉醺醺的喝罵聲,一個巫族大漢跌跌撞撞地抓住竹梯,沖了上來。

  山風愈發狂烈,猶如一波高過一波的重重怒濤。
黑影逆風而奔,重重樹影從兩旁飛速倒退。

  ——那到底是為了什麼?
黑影仿佛又看到多年前那雙盯着他的眼睛,關切又擔憂,膽怯又勇敢的眼睛。

  劍光如雪,鮮血飛濺,巫族大漢捂着喉嚨,一頭栽倒在圍欄上。

  黑影從懷裡掏出不盡木的火折子,迎風一晃,火焰亮起。

  夜色中破開一道眩亮的弧線,劍光疾刺,姿态舒展,另一個爬上屋頂的大漢猝不及防,頹然倒下,鮮血從心髒迸濺。

  黑影狂笑,拼勁全力把火折子遠遠扔出去。

  ——隻因為,在那麼孤獨的寨子裡,還有一個和他同樣孤獨的人。
隻因為,在一個個孤獨又沉默的深夜裡,兩雙對視的眼睛,是彼此唯一的光。

  “轟!
”火光沖天,燃燒四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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