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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垂釣亦魚亦人

山海八荒錄 洛水 4857 2024-12-28 15:24

  上空雨水倏爾消失,眼前光線一暗,不知不覺,支狩真已身在蝸殼。

  頭頂上是光滑的弧形穹頂,密生花紋,散發着一絲淡淡的土腥味。
支狩真聽到急密的雨點打在上面,铿铿锵锵,似一輪又一輪金戈鐵馬之音。
身旁是變色蝸微微蠕動的軟體,雪白肥厚,不時分泌出五彩缤紛的粘液,在幽暗的蝸殼中閃着星星點點的光。

  支狩真瞧瞧自己,并沒察覺自己縮小了。
雖說在諸多民間話本裡,王子喬早被傳得神乎其神,但親眼目睹卵石般的蝸殼變成廣庭,支狩真還是驚歎不已。
他想起半空下落時,也從未有兇獸攻擊過王子喬。
這位天下第一方士的術法,與正統道門迥然有異。

  “奔波許久,支公子餓了吧?
”王子喬問道。

  支狩真從懷裡摸出幾個黑糊糊的窩頭,道:“我倒是準備了一點幹糧。
”他猶豫了一下,又道,“這一帶應該有先父暗中布下的幾處補給糧倉,隻是現在雨大,不便尋找。

  “怕是曆代支氏部落的珍寶,都藏在那兒了吧。
”王子喬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窩頭這種粗糧哪能下咽?
公子不想吃魚脍麼?

  支狩真一愕,想起兩人初見之時的情景,不由失笑。

  王子喬走到蝸殼的入口邊,盤膝坐下,手中多出一根青竹魚竿。
他輕盈一甩,魚線落在草叢中的一個小水窪裡,蕩起絲絲漣漪。

  支狩真在他身邊坐下,奇道:“先生這是在釣魚嗎?

  王子喬欣然點頭:“要做魚脍,首選鲈魚。
鲈魚肉質細嫩,雪白肥美。
昔日大晉的永甯侯設宴,席上一道‘金齑玉脍’,以鲈魚薄片配以金橙細絲,色香味俱全,着實叫人回味無窮。
而鲈魚之中,以大楚汩羅江的彩裙鲈魚、大燕黑漠河的飛翅鲈魚、大坤三月潭的血眼鲈魚、大晉蘆花江的六鰓鲈魚為佳,其中六腮鲈魚最是美味。
待會兒你嘗過一回,便再也難以割舍它的滋味。

  支狩真訝然道:“蘆花江距此何止萬裡?
先生要釣六腮鲈魚,莫不是在說笑吧?

  王子喬笑而不答,未幾,魚線突地一顫,王子喬喝道:“上鈎了!

  “嘩啦!
”水花濺開,一條銀燦燦的肥碩鲈魚蹦出水窪,足有三尺多長,搖頭擺尾,彈跳掙紮,六瓣魚腮瑩白如美玉。
王子喬拉起魚竿,捉住鲈魚,支狩真瞥見魚線上還沾着幾片雪白的蘆花。

  刮除鱗片,剖開肚腸,清潔魚身,剔片成脍……王子喬修長瑩白的手指似剪交叉,如刀切劃,花巧時如蝶戲群芳,簡潔時如秃筆鈎紙,竟将殺戮演繹出一種超越生死的優美。
支狩真瞧了片刻,忽而對劍術的領悟深了一層。

  寒芒一閃,支狩真揮匕輕旋,地上的魚鱗、内髒被匕首帶動,齊齊轉成一堆。
匕首輕推,鱗髒落在蝸殼外。

  這一手運勁巧妙,動作利落,王子喬也不由贊了一聲,随口問道:“你私下裡學劍多久了?

  “兩年多。

  “兩年?
”王子喬目露異色,隻看少年娴熟流暢的架勢,沒有十年以上的苦修休想達到。
更難得的是,揮匕動作自始至終不帶一絲匠氣,隐現宗師風範。

  支狩真誤解了王子喬的意思,苦笑道:“無人指點,進境是慢了些。
巫族終究不是羽人,沒有他們與生俱來的劍道天賦。

  “那些羽人隻是擅長劍技,離‘道’還差得遠哩。
”王子喬輕描淡寫地道,心中狐疑,支狩真是在故弄玄虛,還是天生劍術奇才?
他昔日獵食各處天地宇宙,見過的英才如過江之鲫,卻無一人有支狩真這般驚才絕豔的劍術天資。

  “敢問先生,劍技和劍道有何差别?
”支狩真不解地問。

  “就像苞米窩頭和六腮鲈魚之别。
”王子喬微微一笑,手指撚起一片透如水晶、薄似細雪的魚片,“支公子請吧。

  魚片纖嫩細滑,入口即化,一縷鮮甜之極的滋味萦繞支狩真舌齒,經久不散。
忽然間,一股精氣從支狩真髒腑升起,溫潤綿和,生機勃勃,向全身筋骨血肉緩緩滲透。

  支狩真的精神頓時一振,蒼白的臉也多了一絲血色。
“先生,這尾六腮鲈魚……”

  “六腮鲈魚除了滋味鮮美,還能補益氣血。
雖不能根治你的氣血枯竭,卻有延緩之效。
”王子喬笑了笑,“公子不妨多用些。

  兩人就着魚脍,一邊觀望蝸殼外的蠻荒雨景,一邊随**談。
天色漸晚,雲暮沉沉四合,雨水嘩嘩潑在草木上,被凄風卷起,飄散成一道道迷蒙白煙,宛如樹影深處野獸渺茫的叫聲。

  “酥雪飛縷堆,銀鲈釣江輝。
”王子喬捏起一片晶瑩魚脍,遙望滿林煙雨,曼聲長吟。

  “夜興醉山雨,此味二人回。
”支狩真細抿魚脍,接口應道。

  二人相視一笑,王子喬道:“支公子,以你詩詞歌賦上的天分,再加上這副豐神俊秀的賣相,足可在大晉混得風生水起了。

  支狩真心知戲肉來了,王子喬先前暗示的新交易,多半與大晉有關。
當下道:“還請先生指點。

  王子喬指了指魚脍:“支公子,你可知這尾六腮鲈魚,作價幾何?
”不待支狩真答話,他豎起一根手指,“三尺長的六腮鲈魚,市價一千金,這還是最末流的氣血補品。
若是再好些的如青花乳、百香蕊、草驢膠……至少上萬金。
你就算耗盡支野留下的部落财富,又能吃上幾回?
至于更罕見的英招肝、白虎髓、香瑞露、燭花淚等奇珍,動辄十萬、百萬金,還有價無市,非王侯世家、道魔正統不能得。

  他頗含深意地看了看支狩真:“你想要根治氣血衰竭之症,既得有萬貫家财,還須有顯赫當世的背景。

  支狩真苦笑一聲:“照先生所說,我是休想活過這一年了。

  “也不見得。
”王子喬拈須一笑,“若你成為大晉永甯侯的世子,自然有财有勢,補足氣血也絕非難事。
就看你願不願意,換一個身份活下去?

  支狩真沉吟片刻,毅然道:“我本來也沒什麼打算,隻想遠離蠻荒,暫避風頭。
既然先生為我安排了一條明路,那是再好不過。
”他語聲懇切,神情真摯,心底卻掠過一絲寒意,猶如被一條狡詭的毒蛇死死盯住。

  毫無疑問,這些都是王子喬預謀好的。
對方的目的,是要他心甘情願成為永甯侯世子。

  王子喬先是出言恐吓,指出自己隻能苟活一年;然後曉之以理,用支野、巴狼喚起自己求生之念;最後誘使自己不得不向其求助,落入對方設好的局。

  支狩真夾了一片魚脍,任其在舌尖融化,清甜鮮滑的風味一點點彌散開來。

  與其說王子喬是釣鲈,不如說是釣人。
這位天下第一方士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都直指人心,驅動心志,哪怕自己明知飲鸩止渴,也不得不為。
偏偏此人風姿清揚,言辭優雅,讓人情不自禁地信服,難怪能将邊無涯、玄明那等高手玩弄于股掌之間。

  “好!
支公子當斷則斷,真乃少年英傑!
”王子喬擊掌贊道,“俗語說,‘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
’支公子一旦成為永甯侯的世子,哪還用擔心羽族追索呢?
有此尊貴身份,大晉最頂尖的道門、武院也可拜山修行,可謂百利而無一害。

  支狩真道:“先生要把我變成大晉的小侯爺,不是那麼容易吧?

  “不容易,卻也不算太難。
”王子喬笑了笑,“支公子不必操心這個,某自會為你鋪好一條直上青雲之路。

  支狩真又問:“不知先生需要我用小侯爺的身份,為你做什麼呢?

  “此事容後再議。
時辰不早了,支公子好好歇息,明早我們還要趕路。
”王子喬笑而不答,起身走向蝸殼深處,身影似變得越來越小,直至消失難辨。

  支狩真目光一閃,興許山寨初逢之時,王子喬就起了這些心思。
此人睿智又極度無情,光瞧他暗中取了風語的銀發,便可見一斑。
眼下,自己最好虛與委蛇,見招拆招,且看最終誰是鲈魚,誰才是垂釣之人。

  他捏起最後一片晶瑩剔透的魚脍,放在眼前,久久凝視。
腦海中蓦然浮出一位巫族先賢說過的話:“搏殺猛虎之際,自身終将成虎。
凝視深淵之時,深淵亦然。

  暴雨下了整整一夜,支狩真醒來時,大雨仍未停歇。
蝸殼内彌漫着濕漉漉的寒氣,雨點聲依舊如利箭密集有力。

  “此地不宜久留,我們盡早啟程吧。
”不知何時,王子喬站在了蝸殼外面。
身後匍匐着一頭墨綠色的巨型袋豹,一雙碧綠色的豹瞳幽幽看過來,兇殘又透出一絲呆滞。

  袋豹毛色油亮,胸前懸着一隻布滿褶皺的育兒肉袋。
支狩真爬進去,又厚又軟,頗感舒适。
王子喬在旁坐下,輕催一記,袋豹霍然弓背,箭一般竄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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