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景淵清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号為宋
四闵郡。
夜色濃厚,天邊甚至有了白蒙蒙的迹象,月光黯淡無輝,星辰明亮,等待着即将升起的太陽。
殿阙緊閉,黃錦懸欄,玄紋青瑣,幽暗生光,着青黑色衣甲的兵将靜靜立在台階前,整片宮阙顯得寂靜至極,偶爾傳來一兩聲鶴鳴,在梁間回蕩。
偶爾有一縷清風徐來,将那挂着的黃錦吹動,大殿上的牌匾底色漆黑,字迹金黃,在夜色中照耀出黃澄澄的光來。
【奉武殿】。
天際上是成百上千、圍繞着大殿統一盤旋的白鶴,羽翼遮天,時不時有一二飄然而下,落在宮殿檐上、台階側旁,收羽縮腿,作假寐模樣。
這大殿前綴滿了長蛇似的錦帛,四向皆有水火交蛇丹墀内道,暗紅的龐大廣場十步一燈台,跪滿了修士,服制統一,以頭貼地,沒有一分一毫動彈。
而行出百丈,便見九階,丹陛之下仍是廣台,跪滿了歲數不一、穿着青黑單衣的男女,陰陽相對,方位相符,與台階之上一一對應,皆是血脈後裔。
哪怕跪滿了成千上萬的修士,整片宮阙中仍是寂靜至極,随着光彩一點點爬上大殿,這才照出最高處大殿旁的兩人。
男子挺胸擡眉,神色矯然,着青衣,腰間一側挂着不曾打開的卷軸,另一側挂着金符,手中則抱劍。
與他相對而立的女子僅一襲白衣,懷中抱着一畫青黑色玄紋木盒,平靜安甯,隻是那木盒中仿佛關了什麼東西,時不時詭異地顫動一下,有水火交織噴湧,卻隻能在女子白嫩的手臂上滑落,不能帶來半點傷害。
再向上九階,殿側正立着一男子,身材修長,金目盼顧,生得頗為俊朗,内裡着白,中襯絞缬絹衣,外頭攏了件對襟直領的白紋玄衣,肩綴鶴羽,襯托着他分外挺拔。
正是李绛梁。
他的神色肅穆凝重,一直等到星辰交輝,漸漸黯淡,他終于等不住了,便在階拜了,恭道:
“願陛下即座,乘水火之變,馭交蛇之征,以正南面,四海蒼生,不勝慶幸。”
男子在階前等了一陣,有一内官從殿側聽了一陣,恭聲傳令道:
“李大人,請。”
李绛梁面色微變,行了一禮,從側殿入内。
側殿入内是十八節台階,每一階皆是殷殷的紅色,瀑布般的紫色氣流從台階之上湧下,帶來令人心曠神怡的玄妙感。
上了十八節台階,這才見一道青黑為底,金色紋路的側門,推了門入内,沖鼻而來就是濃濃的檀香,宮阙之内煙霧彌漫,隻見幾個白影立在這檀香霧中。
原來是數位一絲不挂、淨體無毛發的女子,臉蛋圓潤,皮膚白皙,或持着青金色的寶衣,或拿着青黑色的绶帶,或蹲或立,姿态各異。動也不動,有如雕像。
這些女子鱗次栉比,高低不一,主位上仙座背後雕龍畫鳳,兩旁畫着兩隻蛟獸,身形卻綿延伸長,如兩條巨蟒。
位旁立着一青年,挂了一襲簡單的白衣,長發披散,背對着他立着。
李绛梁不敢擡眉,反倒是後退一步,在門檻前跪下,拜道:
“陛下仁浃含生,道光覆照,臣下凡穢之體,不敢登奉武仙殿,唯伏階前,以聽仙命。”
他略帶顫抖的聲音在殿中回蕩,聽着上方傳來清幽如冰的聲音:
“入殿。”
李绛梁不得不起身,跨過門檻,這才踏入其中,便覺腳底的脆感生生,傳來清脆的破碎聲,白炁之下竟然是滿滿的鹽鹵凝結,與霜雪混合,一片晶瑩。
李绛梁收住駭色,緩步到了他身前十步處,正好在那諸多如同器物般的女子前停住,拜道:
“臣在。”
這才見上方的男子轉過身來,踏階而下,遂有紫氣橫陳,白霜凝結,那一張面孔短眼烏眸,兩眉俊美,定定地瞧着他看。
“你來。”
李绛梁告罪一聲,立刻從那女子的手中拿起青黑衣的内袍,替他披上,楊浞靜靜地盯着他看,開口道:
“當年孤在道上出手,為那一二小修讨要被貪墨的資糧,正見了你南下遊曆,由是結交…如今想來,曆曆在目。”
他微微一笑,挑眉道:
“可曾想過…有幾分算計。”
提起此事,李绛梁目光低垂,答道:
“禀陛下…绛梁見不到算計,隻是畢生夙願,有一寄托之處,不湮于宗族苟且,有解救蒼生之力,這便夠了…”
“解救蒼生…”
楊浞靜靜地盯着他,雙唇動了動,沒有開口,将神色收斂了,答道:
“你自小與孤相交,為孤妹婿,又獨尊于諸臣之上,今日應有你一份功勞。”
李绛梁是半點不敢當,恭身道:
“陛下乃萬乘之尊,受命于天,其數有定,非臣所能據功,唯侍奉殿前,唯命是從。”
楊浞依舊盯着他看:
“這話說不得,若非有你,今日的大宋不知要少多少子民,要多多少屍位素餐之徒,孤成帝雖不能為金丹,卻也威能無窮,你應得一份光。”
“仰賴皇恩。”
楊浞轉了目光,随口道:
“諸王之中,魏王最貴,争南北之氣運,定淮左諸宗,諸嗣少不得封賞,今日封王,應派哪位使者?”
李绛梁隻持起白羅中單、黻領青緣的玄衣來,為他着上,答道:
“臣避嫌不敢答。”
楊浞掃了他一眼,道:
“你去尴尬,便讓甯真人去。”
李绛梁唯唯從命,再為他加衮服,聽着這真炁轉世、貴不可言的大人淡淡地道:
“黎夏一帶、大欲荼毒,是孤下的不殺一人命令,言出而諸修景從,隻有你勸孤不得讓餘孽流入郡中,孰忠孰佞,自然分明。”
李绛梁遲疑片刻,沒有去拿下一條绶帶,而是跪倒在地,低聲道:
“臣愚昧不解…既然陛下有滌清之能,何不神妙運轉,一氣解脫,将金蓮孽力消弭,而是任憑他們入郡…恐怕黎夏今後将有邪教興複,百年不得平。”
楊浞那雙眉眼靜靜地盯着他,答道:
“金蓮孽力所居,改了就是改了,相當于讓他們讀了這麼多年的經書,哪怕大欲退去,依舊是蠱惑過的,一個人見了鬼怪,哪怕孤叫鬼怪退去了,依舊不能讓他恢複沒有見過鬼怪的心念,除非孤去動他們的魂魄。”
“如今唯有一心自發的虔誠,他人願意信釋,你若以神妙改他,便與釋修無異。”
“以己心改世人,是魏帝、社稷的道統,非天武之道,大欲荼毒時,黎夏之衆未有不信的自由,今孤治世,他們卻有不信我的自由,既然大欲道已經走了,孤要他們自己選。”
李绛梁隻得低眉,答道:
“臣魯莽。”
他跪坐在地,持起玄紋白玉靴來,楊浞一邊擡腳,一邊道:
“新朝立成,北方有你父親,交趾卻不能丢,須封一都護,劉白既然是紫府,又有楚國兵符,你就去一趟交趾,讓他去鎮守。”
“至于府名。”
他頓了頓,李绛梁則恭聲道:
“我等商議過,交趾俯視石塘,有平定一海之責,有宋一朝,可稱【靖海】。”
這話讓楊浞瞳孔微微放大,皺眉道:
“不知事的…【靖】字不好,犯了尊者諱,以【靜】代之,鎮之以靜,定而永安,就叫【靜海都護府】罷。”
“是!”
李绛梁不敢問是冒犯了哪位尊者的諱,連忙應答,跪結實了,奉起那前圓後方,五采十二旒的冠來,把頭埋得極低。
這帝冠他自然沒有替楊浞佩戴的資格。
可這位即将登位宋帝持着冠不語,盯着那帝冠看,冷冷地道:
“帝命…本起于魏,帝冠亦是仿魏,前圓後方,以示天地至陽之樞,五采十二旒,以代五德十二炁,齊梁拾人牙慧,一個是『曦炁』,一個是『邃炁』,不過是人家十二旒之一,也戴此帝冠。”
“如今『真炁』得道,學為魏制,卻是何解?”
李绛梁心中一寒。
這帝儀可不是他李绛梁自個自作主張,是與楊阗幽一一對應過的,一路可以追溯到楊銳儀身上…楊浞這話問的可未必是他!
可哪怕問的不是他,他照樣要答,恭聲道:
“回禀陛下,帝君脫俗,拱手而治,甯雖奉魏朔,卻是諸家共立之,采用五采十二旒,今日真炁複立,當從舊制。”
“帝君。”
楊浞挑眉道:
“修仙之人,喜好一個【真】字,奪天地之造化,以此為真,天武成真為帝,非是成帝而真,故常以真君稱祂,帝命一事,豈不多餘?”
李绛梁冷汗漸出,隻恭聲道:
“為安天下爾!”
“哈哈哈哈哈!”
楊浞将帝冠帶上,李绛梁便跪倒在旁,感受着濃烈的雲氣,從身邊飄渺而出,知是宋帝從白氣之中穩步而下。
宋帝在殿門前停了,一手按在宮門前,淡淡地道:
“你們稱呼祂帝君,卻不知他求真而不求帝,所謂正性止淫,是前人手筆,仁威無限,也不知是對誰的仁,總之不是蒼生——蒼生如若重過求真,豈有去往界外的道理?”
李绛梁竟不知如何答他,隻看着他從大殿之中踱出,殿外呼聲震天,水火動蕩,天色青甸甸、藍盈盈,無數玄光充斥。
一條條色彩斑斓的長蛇從空中掉落,在白淨的台階上聳動地攀爬着,李绛梁眼前的紫氣越發濃厚,隻感受到一條條冰冷黏膩的蛇類。繞着手臂攀爬,紛紛從身邊穿梭而去。
他的心中出奇地沒有半點喜色,而是無盡的迷茫,甚至有了股怪異的錯愕。
當年他南下護送車隊,那位與他飲酒交心的豪俠…果真是這位宋帝麼?
‘如果當年的靖平越國、立下一朝并非你所求,何來得這樣浩蕩的局勢?當年的楊浞,豈會說這樣的話…陛下…到底想做什麼?’
外頭的鐘鼎之聲齊鳴,有司唱禮,似乎行封賞之事,隐約聽見依稀,李绛梁隻跪在殿中,發覺左右的白霧已經迅速散去,那一具具女體仍凝結在殿中。
這些身體早已經凝結如玉,化為無垢之石,卻又白裡透着粉嫩,飄着幽幽的桃香,眼神靈動,一個個仿佛随時要動起來。
他微微起身,低着的頭始終朝向帝王,很自然地從側面穿行而出,到了殿外跪下。
“咚!”
玄妙的鐘聲赫然響起,随着百官叩首,萬千白鶴從天空中落下,展翅越過無數跪倒在地的修士,撲騰地落在次一級的廣台,落在那成千上萬的男女後嗣之中。
這些白鶴的體型龐大,帶着滾滾的狂風、翻滾的水火,跪在地上的男女卻毫無察覺,隻由着白鶴落足,一一停靠在一旁的燈柱上。
“咚!”
再一次叩首,一隻隻落在人群之中的龐大白鶴獨腳立起,廣闊的羽翼随着鐘鼎之聲打開,将左右的男女一一遮蓋住,嚴絲合縫,使得階梯下唯有無盡的白。
這白色與天上的白色渾然一體,一下迷住了李绛梁的眼,讓他迅速低下頭去。
“天之曆數,降在修武,淮間得國,撥亂濟民,多曆年載…暨天武逾世,幾於颠墜…今歲颠撲水火,性在我身,仙章在先,再行修武…托兆民之上,開國建侯,酬諸家之望,立邦為帝…”
恢宏的仙音在空中回蕩,天際上滾動着無數水火,楊浞上前一步,淡淡地道:
“其号為宋。”
“咚!”
李绛梁再次擡起頭來,天色正到了昧旦之時,月光暗淡,太陽未起,卻有一顆明亮如日的星辰突然光芒大放,照耀世間,如同玄天之神明,靜靜注視着大地。
這光芒刺目,卻使李绛梁忍不住生出淚來。
修武星明!
“嗡…”
霎時間天地光明,太虛動響,有水火交織,動蕩世間,整個江南的修士皆擡起頭來,望向天際,相視而惶恐!
‘天象有變!’
太虛中則更加熱鬧,空寂無人的黑暗中冒出一道又一道的光彩,或掐指而算,或沉沉思慮,低眉不語。
‘靈氛變動了…’
可這大殿之下唯有惶恐,哪怕是等在殿前的諸位真人亦低下了眉,默然不語,忽然聽見一旁有清亮的聲音響起,語氣中帶着恭敬與肅穆:
“甯氏…”
“為陛下獻龍筋一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