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景淵清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不紫衣
這孤身來到治玄榭中的自然是廣蟬了,他摟着袖子站在大殿裡,顯得又是尴尬又是無奈,答道:
“衛大人是真心指點…我卻錯會了意!”
廣蟬從治玄榭離開,衛懸因知他必然應命南下,看在陶家的恩情上多提醒了兩句,可這和尚哪裡肯聽?心中其實早就冷笑起來了,覺得是他衛懸因要自個吞了明陽的造化,由是阻他,如今灰頭土臉回來,方知衛懸因說的話一點不錯。
這白衣男子聽了他的話語,甩袖子從主位上站起來,歎道:
“南北交鋒,重在明暗棋,我北方着白子,煌煌以勢壓人,南方着黑子,魆魆以奇制勝,李曦明是明棋,楊銳儀就一定會想辦法保他,你要出其不意才能殺他,可如今你出其不意的法子,隻有寶牙金地。”
他的眸子中多了幾分異色,問道:
“可你果真舍得麼?寶牙金地如若在湖上現身,受人所制,法界出手相助,緣法充足,最後一定會把這金地收回去,你賭得起麼。”
廣蟬嗟歎不已,答道:
“大人說得明白,隻我這一顆小人之心不能聽谏,斬明陽的緣法固然好,可丢了金地,保不準未來是誰斬誰…”
他畢竟是來求人的,放低了身姿,把自己貶了一通,這才道出心中的意思:
“好在…如今李曦明多少伎倆我也明白了,更有得手時。”
廣蟬有些尴尬地行了一禮,道:
“隻是…能不能再為大人效力,留在江北…”
這和尚心頭門清,大慕法界是希望他留在江北的,可大羊山這一次損失慘重,山上本就好多人盯着法界,總要有一個人出來背鍋,如若戚覽堰還咄咄逼人,江頭首再把狀一告,責任一推,他必然留不下來。
能安撫戚覽堰的…自然是眼前這位治玄榭主人。
可衛懸因面色平靜,搖頭道:
“當日諸道會面,姚道友已經定下來,由戚師侄全權統領江北之事,我來制蜀,介詣何必來問我?”
廣蟬被他堵了話,更是尴尬,有些焦慮地徘徊了兩步,衛懸因歎道:
“回江北去罷,這事情還須你和戚師侄親談——大膽去見他。”
廣蟬被戚覽堰設計得可凄慘,哪裡還敢來見?正欲開口求饒,見了衛懸因的神色,又把話收起來,若有所思地沉吟。
衛懸因默然。
如今這個師侄是鐵了心要頂在江北了,怎麼可能放過廣蟬這麼大的助力?
‘覽堰手裡的人實在太少,前後多次算計,是為了讓廣蟬在大羊山一處失了威望支持,再無犯錯的餘地,才能全心全意聽他使喚…根本不是為了将他趕走——指不準還在想賣法界一個人情,越過大羊山和法界聯手!’
衛懸因指點他長大,怎麼會看不清這點謀劃?
‘對他來說,誰妨礙了明陽都無妨,隻要能足夠分量讓魏王求金的可能性縮小,甚至能殺害他就夠了…釋修固然同樣有這個願望,可隻能算半個盟友——他們是希望明陽的因果落到自己道中,而非其他道手裡,故而相互幹擾…他是要把力量集中起來…’
他思量的片刻,廣蟬已經漸漸明悟,知道自己如今破局的位置在何處,更是心生喜悅:
‘難怪!難怪江頭首已經往大羊山去信,戚覽堰卻沒有半點消息,我還以為是被衛懸因壓下來了!原來是這個緣故!’
他大喜過望,連連道謝告辭,匆匆地出去了,身形立刻消失在治玄榭廣大台階邊緣,衛懸因目送他遠去,從主位上站起身來,擡左手、複又平攤,亮出潔白如玉的掌心。
一點明滅不定的色彩從他的掌間跳躍出來,衛懸因的身形一點一點變化,肩胛收窄,長發飄飛,雙眼變得越發圓潤,漸漸浮現出暗灰色的光彩來。
他側耳傾聽許久,眸光忽明忽暗,等着月上天穹,這才從袖中取出一枚玉瓶來。
玉瓶高約一指,白玉作塞,微微晃動,怦然碎裂,從中迸發出一股升騰變化的紫白之氣,繞着他的指尖不斷盤旋。
可衛懸因沉默不語,始終注視此氣,眉頭緊皺:
‘已經是第四份了…這是姚道友留下的最後一份…容不得失敗了。’
此物看着并不起眼,可其貴重難以言喻,乃是【無漏阕陰】可以用于修行『厥陰』一道的最後一道神通,命神通『不紫衣』!
當今之世,【無漏阕陰】業已斷絕,要想得到這一份靈氣,必須以『太陰』一道的靈氣【陰閏夷氣】經過種種變化轉換而成。
可『太陰』遁隐多年,【太陰月華】用一份少一份,【陰閏夷氣】同樣如此,雖然南方的元府流傳下來不少,可終究是有限的,倘若此次再度失敗…衛懸因的求道之路極有可能擱置十幾年甚至幾十年!
這讓衛懸因盯着掌心的靈氣神色不定,心中琢磨。
『不紫衣』是厥陰一道最難成就的神通,曾經也叫做『掩弊服』,如若以正統道統成就,可以掩疏失、平錯劣、成無漏、全陰身,與神通圓滿的意象相互應和,就是放在最後一道來修的。
當然,在宗嫦的道統中則叫『利異臣』,勉強算是個替參,也用不着【無漏阕陰】,意象已經完全堕入魔道,不必如此困難。
‘可再如何困難,都不至于讓我失敗三次!’
衛懸因是不世出的天才,道行極高,雖然不能跟開創【觀化天樓道】的祖師衛觀筵相比,可積年累月的修行已經讓他超過已故的師尊陶萍…而陶萍修行『不紫衣』,也不過失敗了兩次而已!
‘難道是時過境遷,此道有了變動?可這麼多年下來,明陽并未複興,厥陰也沒有誰成就…’
這個謎團像陰影般暈染在他心尖,衛懸因終究收了手,爆裂的玉瓶如同時光倒流一般重新在他手心凝聚,将那靈氣收束住,他将這玉瓶放在桌案上,默然無聲。
‘…如若元府有遺留,太陽幾家手裡是有可能有的…’
……
山間雲氣漂浮,遠方的震動聲迅速淡下去,紛紛揚揚的白雪從樹頂灑落,堆砌在玉凳邊,李曦明隻身站在山頂,思忖着踱着步。
‘大羊山的人退到邊燕去了…’
他匪夷所思地在山上踏了兩步,掀起手中的金卷來,上方洋洋灑灑寫了數行大字,李曦明讀來讀去心中感歎:
‘封為平淮将軍,兼為镗金節度…’
這封賞不可謂不大,镗金節度已經堪比劉白的靜海都護,又添了個平淮将軍,可謂是武将之首,幾乎操持着整個北方的局勢。
如今釋修退走,塵埃落定,楊銳儀一旦回了荒野,緊盯着山稽,而镗刀山便交由司徒霍處置,材山與白江之地,都将由司徒霍統帥。
‘誠鉛也好,我也罷,甚至汀蘭…如今都歸他調遣了。’
他苦笑起來:
“原來是司徒霍!”
這話叫一旁男子微微搖頭,答道:
“如今想想,也應該是他…”
男子身材不高,表情拘謹,面白如玉,眉心點朱,身上的靈機變幻莫測,靜靜地站在山頂,真有股出塵的氣息。
此人姓廉,名渥,正是過嶺峰的誠鉛真人,修行『全丹』一道,年歲不大,乃是紫府散修獻珧真人得意弟子。
獻珧真人在過嶺峰修行,年歲很大,李曦明也聽說過這道統,隻是從來不見其門人行走世間,仔細問了才知道,獻珧真人是個散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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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珧真人不立宗門,把自己的仙山高高立起,駕在天際之上,又用大陣隐藏,從而與衆多小修隔絕…山中沒有什麼門人,隻有幾個弟子和親人,故而稱散修。’
雖然同樣是散修,獻珧真人無疑比長奚真人更徹底些,長奚真人有時遭了人罵,把他叫做散修,實際上也是稱過道統的,無人在意而已。
眼看誠鉛好說話,又問一問時日,是大甯宮落下時成道的,年紀比李曦明大。
可即便如此,他面對李曦明依舊很謙卑,本來是一口一個前輩的,被李曦明勸了幾句,如今改做道友,依舊客氣。
李曦明前來腳底的材山已經有一段日子,也與他混了個相識:
‘此人涉世未深,卻很聰慧,幾乎看不出來紫府之前都在山裡修行——畢竟是幾乎散修成的紫府,沒有點聰慧還真不成。’
如今聽了他的話,李曦明便轉頭來問:
“何以見得?”
誠鉛謙遜地笑了笑,道:
“我家老祖與他算是有交情,見過幾次,他足上的靈靴厲害,乃是司徒镗從一重山中得來的,如果單單論起靈靴,江南應該沒有哪一雙比得上,苟延殘喘到了今日,必然會投身南北,無非是哪一道而已。”
李曦明點頭,抖了抖袖子,那一枚【分神異體】已經完好如初,圓潤完善,隐隐閃着幽光,甚至比原先看起來更加生動了。
‘【太陰月華】實在厲害,【分神異體】已經恢複至巅峰,比我療傷的速度還要快得多…’
他這次受的傷與赫連無疆那一次鬥法相差無幾,可有【分神異體】的輔助,無疑減輕不少,加之湖上的鬥法結束,廣蟬等人撤走,為防再起鬥争,李曦明便服下一枚【寶星體神丹】,這枚古丹落腹,效果極佳,卻無論如何都不是幾日之間的事情。
‘廣蟬…’
這和尚的威能遠超李曦明想象,除去他是明陽後裔,最重要的就是在汀蘭等人口中徘徊的那四個字:
【寶牙金地】。
李曦明雖然聽得一知半解,卻隐隐感受到是鬥法之時将自己收束其中的【寶牙寺】,十有八九就是那一重重将人收納其中的神妙。
‘第一重就是那寺前的廣場,第二重是那五道金身的殿堂,本還有一處更深的内室,隻是被宣牛打斷了…’
李曦明之所以當即取出【長隆珠】,便是感受到了不淺的危機感…汀蘭提及此人在北方更加厲害,指不準在湖上已經是受了限制了!
‘廣蟬必是今後心腹大患,【寶牙金地】不可不問一問,聽聞此物是勝名盡明王所遺留…若是能輔助明陽,必然是極好的事情。’
他特地問過身邊的這真人,可惜誠鉛一問三不知,更是聽都沒聽過此物,隻好作罷,可【分神異體】已經完善,李曦明心中便早早算開了:
“北修退走,短時間内無進攻的能力,興許有脫身之機,去一趟海外…”
他袖中還放着一物,乃是一枚拳頭大小晶瑩剔透的琉璃珠子,乃是曲巳山老真人給他的【長隆珠】,曾經封着一道【逍遙宣牛】。
這一次大戰,這枚【長隆珠】給了他極大的助力,不可謂不重要,李曦明思來想去,也應當去一次曲巳山,把此物交還原主,以表謝意。
‘他既然緊急将【長隆珠】送到湖上,極有可能知道【寶牙金地】的威能,特地相助…十有八九是清清楚楚的!’
另一方面,李曦明深知天上不會掉餡餅,曲巳山越是殷勤,他越是有疑惑:
“曲巳一系對我友善固然不錯,可不能漸漸把人情欠大了,必須将其圖謀問清,才能做進退的打算。”
當然,這隻是他脫身而出的由頭之一…同樣重要的還有這位镗金節度司徒霍的出現!
‘楊銳儀對我的态度一向不錯,如果我親自開口,讓他放我抽身外出,他十有八九會點頭答應…可一旦楊銳儀回了荒野,司徒霍執掌镗刀山,事情就截然不同了!’
李曦明當然明白自家與镗金門的關系根本好不到哪去,甚至大有仇怨,隻是司徒镗惹禍的本事更大,把一個個都得罪死了,故而顯得自家跟镗金門的恩怨反而輕些…
哪怕如此,李曦明也同樣不願在他底下受驅使,趁着權力還未交接,最好能及時抽身而出,也能避開之後的諸多麻煩!
于是佯稱療傷,入了洞府,當即抽出一金卷,言辭懇切,說勢單力薄,欲借曲巳之力為大宋守山,将金卷送入太虛,立刻澄神靜氣,抓緊時間療起傷來。
‘即使不得抽身,也應當迅速療傷,應對可能到來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