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景淵清 第一千一百七十章 照與庇
大宋,帝都。
車駕自北而來,在天際之中搖搖晃晃,很快落在地面之上,大大小小的修士百姓圍在閣間街坊,暗暗去打量。
‘是玄嶽餘孽…’
‘收了些降臣回來…也不知如何處置…’
這些聲音或蘊藏在法力之間,或穿梭在唇齒之下,熙熙攘攘間,那車駕前方已有男子邁步而出。
此人身材不高,黝黑壯實,腰間佩着寶劍,眉心處一點紫光灼灼生輝,承接着天頂上的修武之光,使他平平無奇的容貌也顯得威武了。
這持玄掀了簾子,便聽着鐵索碰撞之聲,内裡步出一人來。
此人幹枯精瘦,身形佝偻,淺灰色的臉皮上斑斑點點,那雙眼睛隻眯了一條縫,須發黝黑,一條條、一縷縷地綴在臉頰旁。
等到邁前一步,才望見他脖頸上的漆黑枷鎖,前方的人扯了鎖鍊,便聽着一片清脆之聲,叫這人擡了頭,發覺閣間密密麻麻站滿了人。
前方的道路上橫了一青年男子,容貌清朗,鮮衣怒馬,一隻手攥着缰繩,面上帶着濃厚的笑容,另一隻手抽出鞭來,隻道:
“恭喜陳将軍凱旋!”
他這麼一現身,陳問堯立刻轉過身來,即便一手拉着鐵鍊也要跪下去,恭聲道:
“見過二殿下。”
這橫鞭立馬之人正是大宋二皇子,楊炯。
聽了他的稱呼,帶着鐐铐的孔夏祥卻眼皮也不擡,孤零零地站着,隻聽着這皇子笑道:
“我奉陛下命令,與兄長分别在【修德】、【宣武】二門迎接,倒也是撞了個巧,陳将軍正領兵入此門,那便随我入宮罷!”
此言一出,陳問堯面色微妙地變化了,隻低眉應是,楊炯卻興緻盎然,策馬往前兩步,看向孔夏祥,笑道:
“老漢什麼人啊?”
孔夏祥其實很年輕,如果沒有發生這樣多的起落,他至今還是玄嶽的中堅力量,隻是孔婷雲、孔孤皙先後在他眼前自裁的景象使他幾欲尋死,心力大衰,看起來又老又醜。
聽了這話,孔夏祥終于擡起頭來,那雙眼睛中一片平靜,他顫聲道:
“小人孔氏家主,孔夏祥。”
楊炯率人馬向前,笑道:
“孔氏數拒天兵,累年不朝,今日…何以至此?”
孔夏祥沉默不言,恍若未聞。
此話讓兩旁的修士低低笑起來,衆多嘲弄的目光落在落魄的孔家人身上,可遲遲沒有聽到回答,楊炯笑而不語,甩了一鞭,铿锵一聲打在枷鎖之上,濺出一片火花。
陳問堯眼底閃過一絲憐憫,可手上卻毫不客氣,扯了扯鐵鍊,法力湧入其中:
“殿下問話!”
孔氏多曆災劫,一度族人失散,少壯大都應劫而死,如今大部分子弟都是慢慢找回來的,遍地老弱,哪裡受得了這種恐吓?身後跟着的、零零散散的孔家人紛紛哭起來,一時間低微的泣聲四處彌漫。
可孔夏祥仍然沉默着。
楊炯眼底的笑意消散了,正要言語,前方卻有一車架動起來,聲音清朗出塵,平淡有力:
“二殿下,誤了時辰了。”
楊炯聽了這聲音,面色不變,卻已經調轉馬首,笑道:
“不急!”
孔夏祥死寂般的面孔上多了點情緒,他微微擡起頭,循着聲音來源而去,便看到了一尊金轎立在半空之中,轎前站着一少年。
此人身高體俊,姿态不俗,一身白袍,懷裡抱劍,眉心豎着一點青色,那雙黑漆漆如朗星般的眸子顯得炯炯有神,袖間更是有水火氣徘徊,如同遊龍走鳳,來回穿梭。
‘李家人…’
孔夏祥凝視的一瞬間,楊炯帶給他的壓力已經消失了,這位殿下策馬向前,望着他腰間靈劍的目光灼熱,笑道:
“李道友既然有插手朝政的心思,何必棄爵除印?”
與先前衆人落井下石的嘲笑不同,此言一出,整片街道死一般的寂靜,閣樓間暗暗窺視的修行者收了目光,佯裝未聞,一個個凡人則對視而惶恐。
毫不客氣地說,帝都的人興許沒有見過這位二殿下楊炯,卻一定聽說過這位奉命入朝,拒官棄爵的劍仙——李绛淳。
南北打得熱火朝天,可帝都之中同樣風雲不斷,這位李氏天驕入京便閉關不出,拒絕各方拜訪,整個帝都能叫得動他的人,隻有宋帝!
可哪怕是宋帝親自召見,賜官賜爵,這位諸侯國前來的劍仙亦敢一一拒絕,最後實在推讓不過,才領了一粟之俸,以示為臣。
還有些風言風語更讓諸世家津津樂道,這位宋帝可是出了名的不疼愛子孫,聽聞在殿中使二子與他争劍,這位劍仙在不動劍意、劍不出鞘的情況下,依舊斬斷了這位二殿下楊炯玉冠。
‘這兩位撞上…果然沒有好事!’
楊炯這平靜卻有力的話語暗含辛辣,讓陳問堯心中大苦,哀起來:
‘怎麼讓我攤上這麼個事兒!’
他陳氏神通間斷,如今後繼無人,本就是兩頭讨好,自家老真人陳胤替李氏守湖竭心盡力,他在朝廷之中恭敬謙卑,卻沒有想到遇上這種事情!
上方的劍仙眼中閃過一絲淡淡的疑惑,正要開口,身後的金轎卻掀了簾子,中年男子探出身來,溫和地道:
“帝恩深隆,豈能怠慢?绛淳憂心國事,豈無不可?微臣忝居修武殿,殿下如若聽不得绛淳的話,總須聽一聽臣這位奉真光雲使的诤言。”
這男子身材中等,容貌頗佳,衣袍華麗,繪着金紋,現出一股尊貴的仙意,楊炯沉了色,握在劍上的手松開了,失望地道:
“原來是安陽侯。”
陳問堯低了低頭,口中發苦:
‘麻煩了…來了個更貴重的。’
此人正是李绛淳的父親,大宋【安陽侯】李周洛!
這位安陽侯沒有什麼高絕神通,也沒有什麼不世之材,卻身據李楊兩帝血統,乃是名震南北的大宋魏王之弟、鎮壓武殿的大宋大将軍之甥孫、如今持玄的三位李氏麒麟子都要叫他一聲叔父!
在當今宋廷,可謂是貴不可言,連宋帝都免了他的跪拜之禮!
哪怕楊炯貴為皇子,見了他也不敢拿大,氣氛霎時凝重起來,孔夏祥看了這幅景象,終于沉沉地低了頭,道:
“我家真人,受治玄所脅迫,冒犯天威,業已自裁謝罪,我等下民,連夜向南,以奉帝廷…”
他的話化解了沉重的氛圍,楊炯收了長鞭,陳問堯如蒙大赦,帶人向前,急趨往宮中去,楊炯惋惜搖頭,笑着向前,馬蹄聲漸漸遠去。
李绛淳側回身轎中,見着父親黑着一張臉,陰郁地道:
“這二殿下…未免太小心眼!”
李周洛一向是極低調的,明白兩位殿下的争執是敏感之事,平日裡對兩人客客氣氣,毫不偏允,可一旦涉及李绛淳,他那張從來溫和客氣的面上立刻烏雲密布,哪怕是紫府真人來了,他李周洛照樣頂回去!
委屈了誰都不能委屈他這個寶貝兒子!
相較于父親的怒火中燒,李绛淳卻顯得疑慮重重,他沉思了一陣,道:
“我仙基乃是『香俱沉』,少陰感應,隐約發覺他仍有與我争鋒劍道的意思!若不是父親站出來,他恐怕還要與我一比。”
李周洛嗤笑一聲,并不開口,過了幾息,方才皺眉道:
“二殿下不是…已經在殿前輸過你一次了?何必固執?”
楊炯的劍并不算差,他用功甚癡,劍訣乃是楊氏道藏劍典,年紀輕輕,亦到了劍元之境——可不破劍意,與李绛淳争鋒,無異于癡人說夢!
李绛淳點頭,疑道:
“這亦是孩兒疑惑的,恐怕他為難孔氏,就是等我出言,可并未聽聞他有狹隘之名…他求的是劍,并非為難我。”
李周洛無奈地搖頭,金轎已經停在了宮阙前,透過窗沿,孔夏祥解了枷鎖入殿,一衆孔氏弟子則驚恐地跪在殿外,不敢作泣。
李周洛歎道:
“我去把魏王親筆信送上,庇護一二。”
這本是父子二人來宮的緣由,李绛淳正色點頭,看着父親從轎中離去,半掀了轎子,暗暗觀察。
月光清冷,廷中的召聲此起彼伏,滿天的白鶴展翅而飛,零零落落停在檐上,李绛淳清澈的瞳孔中倒映着一隻隻大如人身飛鶴。
“孔氏真人婷雲,多作惡業…識罪自戕仍沐真光…子弟夏祥,拒邪奉真,觐聖正儀…封往南疆,敕守倚山,封侯【棄邪】,許祀香火…”
悠揚的唱聲傳來,李绛淳眉宇間多了一絲感慨,他靜靜地聽着,天空中卻傳來撲騰之聲,一隻白鶴單足落地,歇在這些孔氏子弟身邊,屈膝伸出翅來,肅穆莊嚴地用翅下陰影将他們蓋住。
第二隻、第三隻……随着赦免之聲傳來,密密麻麻的白鶴從天而降,殿下匍匐跪倒的孔氏子弟已經被翅羽遮得幹幹淨淨,滿地雪白。
李绛淳神色有了一絲波動,他收了劍,從轎中出去,目光炯炯,盯着滿天密密麻麻、正在下落的白鶴。
眼前多了一點黑。
父親李周洛一身黑金袍,微微躬身,正沐浴着月光,從森森的甲士之中穿過,那些大如人身的飛鶴如同受驚般一一跳起,收了翅羽,避之不及,如同雪地中多了一道漆黑的轍印。
李绛淳靜靜地注視着,望着父親邁步踏入回廊間,出現在帷幕之後,面上神色又驚又喜,快步到了車駕之内,道:
“淳兒!”
李绛淳低眉來看,發覺他手中多了一枚黃燦燦的墜子。
“這是…”
“靈器!”
李周洛神色感慨,道:
“君上恩厚如山,不計前嫌,孔氏舉族無罪,孔夏祥受封棄邪侯,可以再祀孔家香火…還歸還玄嶽資糧、孔婷雲遺物,讓他把紫府級别的東西當庭一一分給各世家,多有出人對抗的紫煙與鸺葵都取了靈物,其他以靈資了結,以示恩怨兩結,今後不得追究!”
“陛下果真宅心仁厚。”
李绛淳見過楊浞本人,對他的心胸自然是有所了解的,聽到此處,贊許地點了點頭,李周洛卻很激動,道:
“這靈器…正是他交給我李家的!說是此物叫做【袤土寶心玉】,屬于通玄道統中的東西,既然恩怨兩清,故時恩情,此物償了!”
父子倆低頭來看,這靈器靜靜地躺在李周洛掌心,散發着迷人的光輝,隐隐約約有一束棕光穿梭其中,李周洛悸動地道:
“隻要是通玄道統的東西,放在當今,至少在靈器中也是中上品!我看那殿上,一個個眼都挪不開了!”
李绛淳亦有笑容,感慨道:
“可惜…我家沒有土德真人,也不喜土德,尋常靈器發揮個十之六七,這靈器估摸不過就十之四五…”
“隻交給真人,總有用途!”
李周洛滿面喜色,小心翼翼地藏進懷裡,迫不及待地抽出一白卷來,要往庭州報喜,李绛淳失笑轉頭,有些憂慮地掀開了轎簾。
一隻隻大鶴正在重新落下,将李周洛走過的那條行轍慢慢覆蓋,隻餘下一點破碎的黑痕,文武百官、各朝世家的修士則從大殿之中步下,三五成群,如同雪地蠕動的黑點。
李绛淳的眸子沉郁了。
這位李氏的天才劍仙自幼修行【少陰玄君水火錄】這等頂級道統,早早入門,随着年歲漸長,更加精深,如今即使不全力運轉,袖中仍能蘊藏水火,時時刻刻護佑己身。
這等頂級道統,不入紫府不能顯現起全部妙用,卻如高屋建瓴,使他對氣象極為敏感,眼前的一切讓他感受到一股不安。
他猶豫着邁了一步,将李周洛從喜悅中驚起,他問道:
“怎麼了?”
“無事。”
李绛淳收回靴子,若無其事般向父親點了點頭,收回掀起轎簾的手,挽了袖子,替他起研起墨來。
‘修武不照…修武不庇。’
不知不覺,這位宋國最年輕的劍仙眉宇間多了一絲陰霾:
‘修武不照不庇的,豈止庭州?除去持玄不談,恐怕還有我、父親,上至魏王、昭景真人,下至庭衛、婦孺,乃至于每一位李氏族人…’
‘不照,所以德罪無加,不庇,所以死傷無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