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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第2052章 讓你終是求不得(7)

雪中悍刀行 烽火戲諸侯 3076 2024-04-28 15:14

  第2052章 讓你終是求不得(7)

  劉懷分明看到這位狀元郎在漸漸遠去的時候,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橫臂攔住視線,雙肩微微顫動。

  在出門前,孫寅拿起那本被宋恪禮擱放在桌上的奉版書籍,隨意丟給正要離開的李吉甫,沒好氣道:“書借你,交情歸交情,得還的!
最短三年,最遲五年,老子會扳著手指頭算著日子的。
你要敢不還,我到時候扛著糞桶去你家門口潑去。
信不信由你!

  “別婆婆媽媽的,趕緊滾蛋!

  夜色中,李吉甫漸行漸遠,然後越走越快,大步向前。

  事實上這位官場坎坷的狀元郎不知為何,最近一段時間不斷跟同僚借錢,但是始終咬牙不曾向孫寅開口,據說是家裡寄信至京城,亟需一筆不小的銀子度過難關。
隻不過李吉甫的家裡人,多半是天真以為光宗耀祖的李吉甫注定已經在京城飛黃騰達,哪裡知道在太安城官場攀升的不容易,若是李吉甫不是那個令人眼紅的一甲頭名,而隻是個名次較高的進士及第,可能日子都要比現在好過很多,最不濟手頭也會寬裕許多,朋友也更多一些。
退一步說,哪怕是得以外放地方的次等進士,或是得以馬上幸運補缺的同進士,好的,就是牧守一方的父母官了,差的,也是想兩袖清風都難。
偏偏是狀元,又偏偏無家世根腳錦上添花,且官場前輩無雪中送炭,李吉甫如何能夠一遇風雲便化龍?
早給京城前輩地頭蛇們壓彎了腰才是,所以之前孫寅可能是無心之語那個“熬”字,真是一語中的。

  可再難熬,到底是狀元出身,李吉甫未來的仕途,隻要沒有太大波折,終究是會越走越順當,不說什麽位極人臣,以離陽王朝歷任皇帝的氣量,還真沒有半道夭折的狀元,最差也都磕磕碰碰當上了從四品官員。

  那麽三五年之後,李吉甫一本奉版書籍的錢,當然掏得出,還得起。

  那麽李吉甫現在偷偷將書賣了,哪怕是賤賣,也有兩百來兩銀子,對於李吉甫的那個家族而言,天大的坎,隻要有這筆銀子開路,肯定能邁過去。

  狂士孫寅,既然能夠在科舉製藝之上冠絕離陽的讀書人,豈是死讀書之輩?
當真是不諳世事不通人情?

  不可能的。

  劉懷百感交集地回到宅子,看著那個翹起二郎腿翻書的孫寅,輕聲道:“哪怕明知多此一舉,我也要替李兄想你說聲謝謝。

  孫寅頭也沒轉,淡然道:“你替他謝我?
嘿,小心以後姓李的榆木疙瘩在官場上,不念你的情,”

  劉懷坦然道:“我與李兄,本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雖味不如酒,可酒解饞,水卻能解渴。
我從不希望與李兄之間有任何利益來往,既然如此……”

  孫寅打斷劉懷的言語,“錯啦,大錯特錯,你知道為何遍觀歷史,好像歷朝歷代的激烈黨爭,都是真君子輸得一塌塗地,而偽君子卻能捷報連連嗎?

  劉懷正要說話,又被孫寅打斷,這位狂士凝望著那盞油燈,娓娓道來:“你不知道,就算你現在以為自己所知道的,也是錯的。
君子喜歡自稱朋而不黨,真君子傻乎乎奉為圭臬,真這麽做了,要知道官場登頂途中,最忌諱看似高朋滿座,實則孤立無援,落難之時,尤其是惹來帝王君主厭煩之時,身旁君子的施以援手,很多時候隻會適得其反,為何?
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天底下最大的順毛驢是何人。
倒是豁得出臉皮的偽君子,和那些在賭桌上有膽子押上全部家當去以小博大的真小人,才有可能幫著化險為夷。
話說回來,你別以為偽君子和真小人就是腹內空空的讀書人,我告訴你,讀書人之品行高潔低劣與否,和他們讀過多少書得到多少功名聲望,有一定關系,卻絕無必然關系,我問你,宋恪禮的父親祖父,永徽年間享譽海外的‘宋家兩夫子’,宋老夫子的字寫得如何?
一等一的大宗師,指不定幾百年以後,依舊有無數讀書人臨摹苦練,宋小夫子的文章好不好?
當然好得不能再好了,詩詞歌賦無所不精,隻說散文,我猜千年以後,評定什麽十大散文大家之類的,宋恪禮的那位父親,還是會有一席之地。
可這父子二人,若說晚節不保,最終身敗名裂,隻是老首輔張巨鹿不滿他們的文壇霸主地位,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劉懷真信?
我孫寅不信,或者準確說隻信一半。
這件事要往深了說,掰碎了說個通透,你得聽我說到天亮才行,因為涉及太多朝政秘事了,離陽科舉走勢,天下文脈興衰,江南輿論風向,吏禮兩部的沉屙,等等等等,估計你得聽得頭大。

  劉懷站在原地,呆若木雞。

  孫寅還是翹著二郎腿,一晃一晃,嘿嘿笑道:“隻要你躋身了廟堂,真正志同道合之人,肯定不多,對吧?
但是你要記住一件事,無論在京為官,還是在地方執政,官場上的椅子,都是有定數的,你一屁股坐下,就肯定有個別人少了。
官場結仇遠甚江湖,這句至理名言,是某位大文豪……嗯,就是我孫寅說的。
當你位置夠高之後,椅子越來越少,更是如此,志向遠大的讀書人,如果沒在官場沉浮裡泯滅初心,隻會越來越痛苦,因為你想放開手腳施展抱負,就越需要手握權柄,自然需要一大幫同僚下屬一起鞠躬盡瘁,方方面面的利益,你都得一一照應到。
舉個簡單例子,官場對手向你潑髒水,哪怕皇帝沒上心,可是半座京城都跟著說你壞話呢?
或是半座士林都在盲從附和呢?
更可怕的是到時候連老百姓都會跟著罵你。
你怎麽辦?
罵回去?
你一個飽讀聖賢書的君子,都是黃紫公卿了,當面跟人對罵,斯文掃地,總歸不像話吧?
再者也壞了皇帝心中的印象。
你需要怎麽做?
你到底要不要朋黨?
要不要打造一座張廬,要不要做青黨領袖?
劉懷,你捫心自問便是,我給不了你答案。
我隻想告訴你,欲要國事暢通政治清明,必然觸及種種最終阻塞朝野道路的弊端,而弊端來自弊政,也有可能是良政被貪官惡人,更有可能是不做事之官員的冷眼袖手。
空談之人,最瀟灑。
做事之人,最挨罵。
天下熙熙攘攘,無非是利來利往。
我最後告訴你一個悲哀的事實,張巨鹿之所以自尋死路,在於他看到了,世家子弟把持朝廷,到底是富貴慣了的,對錢財一事,看得再重,同樣的稟性品行,前者肯定不如從寒門裡頭冒尖的貴子,我不是說所有人皆如此,但必定不在少數。
試問後者驟然富貴之後,就算他能潔身自好,那麽他所在家族之中,會不會有人索求無度?
會不會在地方上仗勢欺人?
會不會成為橫行一地的豪族劣紳?
百善孝為先,當了官,多少人敢不認無仁義的父母?
兄友弟恭,兄長一路助你苦讀成才,他若說我要娶妻納妾,要良田千百畝,你答應不答應?
夫妻兩人相敬如賓,妻族有人為非作歹,東窗事發,你敢不敢任由其頭顱滾地,願不願看到同床共枕的妻子,每日以淚洗面?
同鄉寒窗多年,你富貴他無名,他求個小官當當,若他確有才學,無奈命運不濟,你如何應付?
若是攜手富貴,子女聯姻,日後他卻貪瀆誤國,來求你網開一面,至交好友滿門上下數十口,有你賜表字的讀書郎,有認你做乾爺爺的黃口小兒,卻皆是命懸一線,你又當如何?

  孫寅終於不再說話,大概是說得口乾舌燥,開始起身翻箱倒櫃找酒喝去了。

  劉懷目瞪口呆,汗流浹背。

  孫寅總算找到了一壺綠蟻酒,仰頭痛飲,然後瞥了眼劉懷,笑眯眯道:“為富不仁,我倒是不怎麽怕,那些家夥死即死了,高樓崩塌便蹋了,說不得我孫寅還會主動找他們的麻煩。
可窮兇極惡四個字,人窮志短又四個字,你怕不怕?
我孫寅怕!
他張巨鹿更怕!

  劉懷始終沒有挪步,沒有吭聲。

  孫寅走到他跟前,在劉懷眼前晃了晃手臂,“怎的,嚇傻了?

  劉懷眼眶通紅,隱約有些淚水。

  孫寅把酒壺遞給這個北涼讀書人,打趣道:“別怕啊,喝酒壓壓驚。

  劉懷搖頭苦笑道:“還是不喝了,我沒喝過酒。

  孫寅翻了個白眼,收回手,去門檻上坐著,嬉皮笑臉道:“得嘞,那我就有福獨享嘍。

  劉懷默默坐在他身邊。

  初春時節,以倒春寒和化雪時,最為凍人骨。

  孫寅自顧自說道:“退一萬步說,無親無故之人,無牽無掛,有朝一日終於身居高位,小善之事願不願做,小惡之事怕不怕做?
反正這兩種事,我孫寅是既不願做,也不怕做。

  劉懷歎了口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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