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6章 雪停且捧雪(2)
不管身世如何飄零,老天爺總算手下留情,讓這世上終有一人,不管離他遠近,都值得她此生哪怕進死退活,仍是不退一步。
世間最癡是女子。
大概是受青衣女子感染,先前還有些忐忑不知所措的盧崧王麟等人終於醒悟,無須出聲,當兩位騎將率先展開衝殺,雙方麾下精銳騎兵幾乎同時展開沉默衝鋒,沒有呼喝聲壯膽,沒有暴戾喊殺聲,隻有陣陣馬蹄聲。
韓貂寺可以不理睬年輕女子家傳槍仙王繡的刹那,可以不理睬那些螻蟻騎卒的亡命衝殺,唯獨不能不理睬那名白頭男子的悄悄後撤,當我韓貂寺是何人?
是那青樓女子?
你膏粱子弟花錢勾搭幾下,才知家底不夠,就想著全身而退?
韓貂寺殺機漸濃,突然眯眼,終於來了,人貓對倒提刹那槍視而不見,對劇烈馬蹄聲響置若罔聞,駐足而立,望向正東方向的馬車,有一襲不似龍虎山那般華貴鮮亮的樸實道袍,中年道人背負三劍,隻見他伸手在背後一抹最上劍匣,面帶笑意,“有遠朋好友雪夜叩柴扉,聽聞小吠最怡情。
”
說是小吠卻不小。
劍癡王小屏這一劍遞出,城內外都聽聞有轟隆隆連綿不斷的急促雷鳴。
王小屏初時練劍,便立志隻要我出一劍,出劍之後收劍之前便是一次陸地神仙,一劍在手,仙人於我如浮雲。
故而這一劍無關指玄無關天象,與境界高低根本無關,王小屏練劍以來,便以劍心精純著稱於世,便是洪洗象也佩服不已,哪怕那時候年輕掌教尚未開竅自識呂祖轉世,可騎牛的眼光,何曾差了?
小吠一劍起始於王小屏,終止於韓貂寺,如一掛長虹懸於天地。
神武城外攔路,韓貂寺還是第一次流露出鄭重其事的神情,韓貂寺能夠強勢擠入天下十人行列,憑借的是他在境界之拚上無與倫比的優勢,本就是媲美鄧太阿的指玄,得以擅殺天象,因此隻要你沒有步入高高在上的陸地神仙,像朱袍陰物就從不入他法眼,更別提臨危主動退避的軒轅青鋒。
可王小屏這個為劍而生更不惜為劍而死的劍道扛鼎大才,不一樣。
韓貂寺敬重那掛空一劍,倒也沒有生出畏懼,一揮袖,臂如蛇窟,條條紅繩如擡頭示威小蛇,嗤嗤作響。
這一劍躲是躲不去的,韓貂寺也不想躲避,身陷殺機四伏的一場大圍殺,面對眾人傾力層出不窮的淩厲手段,尤其是此時王小屏一劍氣勢如虹,仍是灑然一笑,舉手起赤虹,激射騰空,與小吠爭鋒相對。
一聲洪鍾大呂響徹天地!
震蕩得神武城城牆又是一陣搖晃,牆上縫隙積雪又一次不得安生,簌簌落下。
塵土飛揚,黑泥白雪相間,塵埃落定後,韓貂寺安然無恙,隻是手臂裹繞的猩紅似乎淡去一兩分。
韓貂寺扯了扯嘴角,朗聲笑道:“王小屏,你這一劍算不算斬了蛟龍?
還有兩劍,不妨一並使出。
三劍之後,我便剝皮剔骨了你,讓武當失去一峰。
”
說話間,眾人才知青衣女子手中紅槍槍頭抵住了這名老宦官的後心,隻是好像無法推移分寸入肉。
刹那槍彎曲出一個醒目弧度,幾近滿月,足見清秀女子的剛烈。
韓貂寺見王小屏無動於衷,知道以這名武當劍癡的心性,不會為言辭所激將,也不再廢話,轉頭平靜笑道:“女娃娃,就不怕折斷了王繡的珍貴遺物?
”
馬車車頂,死士戊挽弓弧度尤勝刹那槍,一次崩弦,兩根鐵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射往一直立於不敗之地的老宦官。
少年使出雙箭之後,踉蹌後退兩步,拉弓右臂血管爆裂,頓時綻出一串串血花,面無人色,目光死死盯住那頭該死偏偏不死的人貓。
“雅名日月並立,俗名榻上雙飛。
”
公子取名就是有學問有講究,雅俗共賞,少年戊很喜歡很滿意。
韓貂寺後退一步,武夫極緻力拔山河,可要是再山河之上再添一羽重量,也能壓死人,本就彎曲到極緻的刹那槍立即崩飛,青衣女子往後蕩出,滾出六七丈,一身青衣不複潔淨,滿身汙-穢泥濘,艱難起身,握住了墜下的刹那槍,先前倒提刹那,那是王家獨門絕學,陳芝豹梅子青轉紫亦是脫胎於此,隻是在他手上用出,青出於藍而遠勝於藍。
王繡有生之年,最大遺憾是未能有親生兒子傳承一身絕學,這才對外姓弟子陳芝豹傾囊相授,因為王家槍法,需要雄渾體魄支撐,講求氣機逆流,是霸道無雙的野路子,最是傷身,女子體魄本就陰柔,如此陰損行事,無異於雪上加霜,後來陳芝豹殺師成名,王繡死得遠非外界所想那般死不瞑目。
青鳥握住遺物刹那,吐出濁氣,咽回汙血。
死士當死。
韓貂寺輕描淡寫握住一根離自己眉目近在咫尺的鐵箭,咦了一聲,因為第二根鐵箭失去了蹤影,哪怕以他近乎舉世無匹的敏銳感知,亦是沒能探查究竟。
隨手丟出已經現世的那枝鐵箭,將遠處一騎穿透頭顱,墜馬滾地。
韓貂寺轉頭瞥了一眼握槍蓄力的年輕女子,不再多瞧,眼神冷漠望向黑壓壓以碾壓之勢發起衝殺的悍勇騎兵,自言自語了一句,“人貓就這般嚇不住人嗎?
”
韓貂寺平地而起,去勢跟王小屏小吠一劍如出一轍,豈是一般精壯騎卒可以抗衡,一腳踏下,就將一人一馬懶腰斜斜踩斷,陣亡人馬後邊一騎來不及偏移方向,毫不猶豫就提矛一突,韓貂寺根本不出手,徑直前行,將彈開那挾帶戰馬奔跑巨大衝勢的鐵騎一矛,整匹戰馬直直撞在韓貂寺身上,就像一頭撞在銅牆鐵壁上,戰馬當即斃命,馬術精湛的騎卒臨死一搏,一拍馬背躍起,一刀劈下,不見韓貂寺動靜,瞬間分屍,無數塊血塊落地之前,韓貂寺已經繼續前行,直線上的第三騎微微側出,憑借直覺一刀劈向這名黑衣宦官的腦袋,才提刀,就給韓貂寺一手推在戰馬側身,連人帶馬給橫向懸空拋出,殃及池魚橫面一騎,一起跌落在地,若僅是這一橫向敲喪鍾,以兩名騎卒的能耐不至於隨馬一同身死,可人貓之出手,何等狠辣,纏臂紅絲一去一回,就是將兩名驍勇騎卒當場五馬分屍一般。
韓貂寺不給當先一線騎卒掉頭回馬槍的機會,且戰且退,擺明是要以一己之力將一大撥騎卒斬盡殺絕的架勢。
第二撥騎卒的視線之中,如鐵絲滑切嫩豆腐,王麟重甲鐵騎也好,盧崧輕騎也罷,都是如此脆弱。
王麟一個擦肩而過,一條胳膊就跟銅錘一起離開身軀。
若非緊急趕至的盧崧一矛擋下紅絲,王麟就要步其後塵,給撕裂肢體。
兩名為首騎將僥幸存活下來,並肩而戰,非但沒有遠離戰場,反而繼續靠向那尊春秋三大魔頭之一的人貓。
任山雨一咬牙,握緊跟她玲瓏身體嚴重不符的斧頭,率先前行增援,身後北涼秘密豢養的扈從跟隨嬌柔女子一起兔起鶻落,飄向那一處血肉橫飛的戰場。
身陷全軍必死之地,將軍先死。
將軍死絕,校尉再死,校尉死光,才死士卒!
遠處。
徐鳳年蹲在地上,北涼刀被插在一旁,雙手手心不堪入目,幾乎見白骨。
徐鳳年轉頭輕聲問道:“一炷香,夠了沒?
”
朱袍陰物點了點頭。
徐鳳年捧起一捧雪,將臉埋在雪中。
站起身後,興許是察覺到血雪擦臉,越擦越髒,擡起手臂用衣袖抹了抹。
抓起了那柄北涼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