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9章 事了拂衣(三)(2)
好不容易熬過這頓晚飯,夜色中的小院,恬靜而安詳。
陳漁躺在藤椅上,徐鳳年和徐偃兵坐在台階頂部的小闆凳上,一人拎著一壺酒。
徐嬰在旋轉飛舞,賈家嘉就繞著她一起轉圈。
徐偃兵輕聲感慨道:“如果我們北涼人有一天,也能夠像太安城百姓活得這麽心安理得,就好了。
”
徐鳳年喝了口遠沒有北涼那般地道燒腸的綠蟻酒,“很不容易,但既然今年我們打贏了,總歸有個念想了。
”
很少說那些肺腑之言的徐偃兵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我是個一心武道登高的匹夫,就算當年因為宗門的關系給大將軍當扈從,但心底其實從來沒有什麽家國天下,總覺得有一雙拳頭一身武藝,要麽有天覺得無聊了,就破開天門做飛升人,要麽有一天死在誰的手上,死在哪裡都是死,這身皮囊即便無人埋,也根本不打緊。
後來有次在清涼山後山散步,當時石碑上的名字還不多,我看著那些不高的石碑,突然覺得要不然自個兒以後在這裡,也留下個名字?
我讀書不多,但也知道無論正史野史,不管留給後人幾百幾千萬字,也不管文人雅士寫了多少詩篇,那都是沒有老百姓的份,想留個名字,難如登天,比尋常江湖武人成為大宗師還難。
可我們北涼不一樣,有三十萬石碑,有那部《英靈錄》……”
徐偃兵重重吐出一口氣,“我們北涼,不一樣!
”
徐鳳年不知不覺已經喝完了酒,把酒壺擱在膝蓋上,雙手攏袖,輕聲道:“徐叔叔,戰死,哪怕再壯烈,也比不上好好活著。
”
徐偃兵笑道:“誰沒有個死,當然了,能不死當然誰都不想死,但我也說過,咱們北涼不一樣,跟這座太安城更不一樣!
”
徐鳳年默不作聲。
徐偃兵轉頭問道:“怎麽,以為那十多萬邊關將士,都是為你徐鳳年戰死的?
”
徐偃兵狠狠呸了一聲,“你小子別臭屁了!
真以為下馬嵬外邊有百來號娘們為你要死要活的,就以為咱們北涼三十萬鐵騎也愛慕你徐鳳年的風采了?
他娘的,三十萬邊軍兒郎,那可都是大冬天都能赤條條在雪地裡跑十幾裡路的漢子!
”
徐鳳年啞然失笑。
陳漁忍俊不禁,但是很快眼中浮現出一些細碎的傷感。
大概這就是北涼男人獨有的對話吧。
就像北涼刀,不重,但割得走北莽三十萬大軍的大好頭顱。
北涼鐵騎,不多,但在葫蘆口築得起史無前例的巨大京觀。
徐偃兵仰頭喝了口酒,“離陽唯獨我北涼,不死戰如何能活!
你徐鳳年隻要不讓他們白死,不曾獨自怯戰而退,那就對得起三十萬鐵騎了!
”
徐鳳年笑道:“徐叔叔,這話可就說得傷感情了啊,別的不說,跟拓拔菩薩那場架,我自己覺得就挺驚天地泣鬼神的,要不是拓拔菩薩那王八蛋有人幫忙,他的腦袋可就要在楊元讚之前丟掉了。
”
還在陪著徐嬰打旋的賈家嘉呵了一聲。
徐鳳年趕緊笑道:“以後打架肯定喊上你,讓你收尾。
”
徐偃兵使勁倒了倒酒壺,竟然沒酒了。
徐偃兵將酒壺隨手高高拋出牆外,緩緩起身,說道:“徐偃兵有個不情之請。
”
徐鳳年說道:“徐叔叔你說。
”
徐偃兵平靜道:“不要隻因為是大將軍徐驍的兒子,才當北涼王。
不要隻因為是北涼王,才站在關外。
”
徐偃兵說完這句話,大步走下台階。
當徐偃兵走到院門口的時候,徐鳳年拿起酒壺輕輕向他拋去,徐偃兵頭也不擡接住酒壺。
徐鳳年笑道:“沒問題!
不過就當欠我一壺酒,怎樣?
”
徐偃兵笑道:“欠著!
”
徐偃兵離開很久了,徐鳳年笑眯眯托著腮幫,看著院子裡那兩個女子的旋轉打圈。
陳漁打破沉默道:“我原本跟著你離開九九館,隻是因為洪姨希望我去北涼,對我來說,去哪裡都差不多,這件事,真的不騙你。
”
徐鳳年嗯了一聲,“我相信。
”
陳漁嫣然一笑,禍國殃民,可惜徐鳳年沒有轉頭。
她笑道:“聽說北涼冬天的雪很大,都能刮走人,是嗎?
”
徐鳳年搖頭道:“沒那麽誇張,但北涼的大雪,真的很大。
”
陳漁繼續笑問道:“那我就真的下定決心去北涼了哦?
”
徐鳳年點頭,“北涼不大,很窮,但肯定容得下一個想看大雪的女子。
”
陳漁歪著腦袋,問道:“僅此而已。
”
徐鳳年還是點頭,“僅此而已。
”
陳漁笑臉不變,“你真的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
徐鳳年依然點頭,添了一句,“忘了提醒你說,北涼是真的窮,你要是有私房錢啊嫁妝啊什麽的,千萬別嫌重就不帶,到時候我幫你扛,我不怕累。
實在不行,我還有八百白馬義從。
剛好這次來太安城,沒怎麽打著秋風,這不是咱們北涼鐵騎的風格嘛!
”
陳漁胸脯有些微微顫動,咬牙切齒道:“沒變!
”
徐鳳年轉過頭,哈哈笑著抱了一拳。
又是一陣沉默。
又是陳漁主動開口道:“你心裡頭的那個人,很漂亮吧?
”
徐鳳年這一次沒有點頭,好像有些怔怔出神,過了很久才輕聲道:“當然好看啊,很小的時候,第一眼就喜歡上了,不過那時候不知道怎麽才算喜歡,隻知道欺負她,但可能也是生怕她記不住自己吧。
”
陳漁輕輕歎息。
突然,這個年輕男人轉過頭,笑臉溫柔,“還有,她有酒窩,你沒有。
”
陳漁第一次有痛痛快快出手揍人的衝動。
徐鳳年重新轉頭,好像視線越過了院牆,越過了太安城的城牆,越過了大山大水,望向那遙遠的南方。
陳漁哦了一聲,“原來是她啊,難怪你要帶著北涼鐵騎去廣陵道。
”
徐鳳年柔聲道:“我跟她說過,她,我欺負得,誰都欺負不得。
她可能不信,那我就證明給她看。
”
陳漁有些沒來由的黯然。
原來有些男女之間,有些不用太多力氣便說出口的平淡言語,是如此有斤兩。
其實有句話,徐鳳年沒有說出口。
以後,他也不再欺負她了。
“我的小泥人。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