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4章 珠簾,鐵甲(上)(2)
王生進入北莽後,就一直跟在南宮先生後邊跑著,很多時候停下腳步,也被要求氣機運轉不停,少女已經中途暈厥過去七八次。
就像一個聰穎孩童,遇上了最為苛刻的私塾先生,像是恨不得孩子在睡夢中都要背誦經典,根本不管是不是會拔苗助長。
要知道王生除了那劍氣盡數收斂的紫檀劍匣,其餘那些名劍可都就隻有劍鞘可以略微隱藏劍氣,每當少女精疲力竭氣機絮亂之際,那些桀驁難馴的歷代名劍就會出來火上澆油,細劍“蠹魚”,舊北漢儒聖親手鍛造的三寸鋒“茱萸”,道門符劍“黃鶴”,昔年一劍洞穿東越皇帝腹部的“銜珠”,劍尖吐氣如綻春雷的“小暈”,最會跟其它名劍劍氣相衝的“少年遊”,還有那把性子如同活潑少女思春的“鵝兒黃”,劍匣加上這七柄劍,讓少女王生像一隻滑稽可笑的刺蝟。
她和南宮先生一路北上,不乏有識貨的北莽高手要殺人越貨,南宮先生也從不管少女能否應付,始終袖手旁觀,除非是王生在廝殺期間被洪水決堤一般的劍氣所傷,才會救下少女,然後不遠不近尾隨那些運氣糟糕至極的北莽武人,每次等到少女悠悠然醒來,就會被南宮先生拋入戰場,依此反覆,直到王生成功殺人為止。
在這之前,在東錦州境內,兩人甚至遇上了一支千餘人的北莽騎軍,南宮先生一樣是直接把她丟了進去,先前最多駕馭三四劍對敵的王生到最後殺紅了眼,七劍盡出,斬殺了三百多騎,生死一線之間,等到她就要連同劍匣內諸劍也要一並祭出時,南宮先生闖入戰場將她擊暈,等王生醒來後,發現那些北莽蠻子已死絕,衣衫依舊潔淨如新的南宮先生站在遍地屍體中間。
山頂上,白狐兒臉牽著馬眺望遠方,開口問道:“知道為什麽世上高手總是刀不如劍嗎?
”
王生搖搖頭,師父要她練劍,那就練劍。
師父曾經說過自己是世間第一等的“劍胚子”,不練劍就可惜了。
其實王生心中有些遺憾,師父雖然也經常用劍,但畢竟師父的武道路途是以練刀開始,所以王生偶爾會羨慕那個油嘴滑舌的呂雲長。
尤其是聽說腰佩春雷繡冬雙刀的南宮先生,曾經送刀也借刀給當初兩次行走江湖的師父,就更讓少女有些不好與人言的小念頭了。
白狐兒臉摸了摸王生的腦袋,輕聲道:“人怕認真,事怕較真。
王生,你要是不想一輩子隻給他當個可有可無的徒弟,那就好好想一想這個問題。
”
王生雖然不懂,但還是習慣性使勁點點頭。
白狐兒臉微笑道:“天下百萬劍,有共主之人。
你以後隻要能贏了她,你師父就會對你刮目相看。
這世間還從未有過女子成為天下第一人。
”
王生驚訝地啊了一聲,怯生生道:“南宮先生是說那位姓薑的西楚亡國公主嗎,可她早早就能禦劍飛行了呀,我打不過她的吧?
而且……而且聽說她真的長得很好看……”
白狐兒臉歎息道:“你這個傻丫頭啊。
”
王生微微踮起腳跟,系緊那幾把有些松落的名劍,然後擡頭對南宮先生笑著說道:“先生,以後師父如果不是天下第一了,你來當就好了。
”
白狐兒臉摸了摸少女的腦袋,無奈道:“你啊,是真傻。
”
王生猶豫了一下,終於壯起膽子問道:“先生,我能問個問題嗎?
”
白狐兒臉柔聲道:“是想問為什麽要來北莽?
”
王生輕輕點頭。
這位天下第一美人微微仰起頭,笑聲爽朗,“王生,知道我是什麽境界嗎?
仍是止步指玄而已,當時離開那座聽潮閣,不是不能到達天象境界,也不是不能躋身下一次武評高手。
隻不過對我來說,隻要不是天下第一,就沒有半點意義!
”
白狐兒臉松開韁繩,雙手輕輕按在春雷和繡冬的刀柄上,向前踏出一步,“隻差一步而已。
”
這是少女王生第一次看到南宮先生毫不遮掩的意氣風發。
真是好看啊。
————
東越劍池,傳世崖刻無數,其中以大秦古篆“劍池”二字,和大奉王朝草聖醉後所書“水深山高劍氣長”最為神韻飛揚。
劍池畔山石疊嶂,池水綠幽,水面有起有伏,一年四季高低有異,但是劍池的出奇之處在於春夏多雨時節,劍池之水反而清減下降,“水深山高劍氣長”七個草書大字,可看到由上及下的“劍”字,反而是那秋冬少那“無根天水”的下半年,水高沒掉“深”字,隻餘下一個孤零零的“水”字進入眼簾。
劍池宋家已經存世六百餘年,比起東越國祚還要長出許多。
可是自從吳家劍塚出現後,劍池這座享譽四海的劍林聖地,在許多人眼中就有了“既生宋何生吳”的唏噓感慨,與那吳家劍塚崇尚古人古劍不同,宋家在最近一百年尤其是上任宗師宋念卿手上,始終堅持“人不如舊,劍卻不如新”的劍道宗旨,每一名劍術有成的宋家劍士,在離開劍池前往江湖之前,都要將舊劍丟入劍池,親手去劍爐鑄就一把新劍,外人一直對此不解,覺得大概是寄托了“舊人新劍大氣象”的美好願望吧。
在宋念卿死後,曾經擔任廣陵王趙毅客卿的柴青山再當年被驅逐後,重新返回這座劍池,這位從無弟子的劍道大宗師也總算“姍姍來遲”地收了兩名弟子,少年是驚才絕豔的宋氏子弟,少女是一塊璞玉蒙塵的外姓弟子。
師徒三人站在劍池一塊銘刻有“萬人敵”三個楷字的春神湖巨石上,大石如小山,方方正正,氣勢威嚴至極。
並無佩劍的老人低頭看著那幽深古意的一池春水,嗓音沙啞,開口道:“我師兄當年敗給李淳罡,不是什麽自盡而死,是受傷而亡的。
家主宋念卿去年死在劍池外的江湖上,也不是什麽壽終正寢,而是十四新劍盡出後,甚至不惜以性命作為代價,祭出了陸地神仙境界的一劍,仍是被人光明正大殺死。
告訴你們這兩件事,是希望你們明白一個道理,除了那個一家之學即天下劍學的吳家劍塚,天底下還有很多可以不把劍池放在眼裡的用劍之人,比你們想象中要多很多。
”
柴青山大概是覺得這種真相對兩個孩子來說仍是太過殘酷,笑了笑,自嘲道:“劍池除了我這麽個糟老頭子死撐著,在江湖上挺有名頭的、你們也應該喊一聲師兄的那個李懿白,他這輩子沒希望登頂劍道,比起劍塚吳六鼎、劍侍翠花和龍虎山齊仙俠這些同齡人,差距不僅僅在劍術劍招之上,眼界胸襟都差了許多。
所以你們是劍池最後的種子了。
說說看,你們練劍,有沒有一定要超過誰?
”
那面如冠玉的少年性子跳脫,燦爛笑道:“先是李懿白師兄,接著是師父你,然後去吳家劍塚一趟,再去找鄧太阿,找不到的話,就去北涼……”
說到這裡,少年指了指身邊的少女,“告狀”道:“師父師父,師妹跟咱們劍池很多很多女子一般無二,私底下對那北涼王徐鳳年都愛慕得很,每次聚在一起說起那家夥,她們呦,嘖嘖,眼睛都跟咱們腳下的池水似的,綠油油亮閃閃!
師父,這也太不像話了吧,那個姓徐的可是咱們劍池的生死大敵,反正劍池裡的男人,就沒誰不想拿劍砍死徐鳳年的。
”
少女那張精緻小臉漲得通紅,惱羞成怒,怒喝道:“宋庭鷺,閉上臭嘴,沒人把你當作啞巴!
”
然後少女心虛地看了眼師父,生怕惹來師父的心意不快。
柴青山一笑置之,感慨道:“兒女情長劍氣長,不是什麽壞事。
徐鳳年啊,如今成了我那一輩人心目中的李淳罡了嗎?
”
這個時候,有位白首滄桑的老婦人,步履蹣跚而來。
柴青山和少年少女走下那塊巨石“萬人敵”,少年跑過去攙扶年邁老人,笑眯眯喊道:“太奶奶,趁著日頭好,賞景來啦?
”
老婦人眼神慈祥地摸了摸少年的腦袋,“庭鷺,記得好好跟師父學劍,要用心,至於練不練得成,則可以隨遇而安,千萬記得,以後若是出門行走江湖,要好好回家。
”
柴青山點頭緻禮,老婦人笑著點了點頭。
師徒三人走後,老婦人坐在池畔,儀態安詳,微笑道:“念卿,以前都是我等你,等了很多年很多次,不管多久,最後總能等著你回家。
”
她將那枯瘦雙手疊放在膝蓋上,當年紅妝漸漸已白首。
一生之中,習慣凝望他的背影,夫妻之間的言語,甚至也許不如丈夫與弟子傳授劍道那麽多。
每次他離開劍池,返回劍池。
她都會站在劍池門口。
他也從不看她一眼。
她不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