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2章 秋天的陽光裡(2)
徐鳳年思索片刻,緩緩道:“今日中原亂象,朝廷難辭其咎,離陽削藩和抑製地方武將勢力兩事,大方向是對的,但是落在實處的具體手腕,太過酷厲了,比如閻震春楊慎杏這撥手握兵權的老人,心向趙室毋庸置疑,還有那淮南王趙英其實也根本不用戰死沙場,恰恰相反,這些人正是離陽的元氣所在,讓其老死病榻,雖然拖泥帶水,但遠比用一場處心積慮的廣陵道戰事,來乾脆利落地死人奪權,也許要好得多,還有,離陽文武百官,誰都不是傻子,如果說給我爹惡諡,還在承受範圍,那麽老首輔張巨鹿的晚節不保,尤為寒心。
當今天子不能說是昏君,原本應該被稱為中興之君才是,種種舉措,例如增設館閣,破格美諡閻震春等等,也算大慰廟堂文武之心,隻可惜有些事情,身為臣子的張巨鹿做得好,作為君主的趙篆未必就能做好,最少他的時間就不夠。
”
徐鳳年心平氣和道:“現在的中原亂象,亂在何處?
亂在人心罷了,淮南王趙英懷怨而死,膠東王趙睢鬱鬱而退,靖安王趙珣戰戰兢兢取媚太安城,廣陵王趙毅自汙名聲而求世襲罔替,那麽燕敕王趙炳的起兵北上,也就在情理之中。
離陽武將,不說閻楊那些老人,年輕一輩中,盧升象,蔡楠,唐鐵霜等等,相信這些人一樣都會有一些難言隱痛。
如果張巨鹿沒有死,哪怕已經離開廟堂退居江湖之遠,又甚至隻要不是身敗名裂的下場,今日中原絕對亂不起來。
”
姚白峰面有痛苦之色,顫聲道:“不管如何,百姓何其無辜!
”
尉鐵山微微搖頭,劉元季翻了個白眼,這些從死人堆裡活下來的北涼老將,大多都對這種書生意氣有些嗤之以鼻。
徐鳳年平淡道:“自大秦立國起,八百年以來,分分合合,戰火不斷,哪個朝代的百姓不是無辜?
而且先生‘不管如何’這四個字,太過輕描淡寫了,那皇帝趙篆哪怕有千百借口理由,但隻要他還坐在龍椅上,這場禍事就得由他來負擔。
就像我徐鳳年擋住了北莽馬蹄,沒有任由他們長驅直入中原,朝廷不念好,我根本不在意,如果擋不住,第二場涼莽大戰輸了,以後青史罵名也好,當世的中原百姓戳著我的脊梁骨罵也罷,我一樣還是不會在乎。
”
蹲在不遠處翻書曬書的徐北枳轉頭重重咳嗽一聲,沒好氣道:“這些大話屁話晦氣話,少說兩句,你北涼王不在乎我徐北枳還在乎呢!
還有啊,姚先生是咱們白馬書院的院主,你給我客氣些!
”
徐鳳年無言以對,有些吃癟。
姚白峰哈哈大笑,開懷說道:“無妨無妨,王爺今日肯說這些不討喜的言語,我這個脖子都埋在黃土裡的老頭子,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
劉元季嘿嘿笑道:“那是當然!
咱們王爺是地地道道的北涼老爺們,是實在人,從來不說離陽朝廷那邊狗屁倒竈的官腔!
”
林鬥房笑罵道:“王爺祖籍遼東錦州!
何況也不是出生在北涼!
你劉老三這輩子拍馬屁無數,就沒一次上得了台面。
”
劉元季天不怕地不怕,對大將軍徐驍也是敬而不畏,唯獨畏懼林鬥房這個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兄弟,否則當初到頭來整個北涼就隻有林鬥房賞給了劉元季幾記老拳,如果不是尉鐵山等人拚命攔著,估計劉元季還要被踹上無數腳。
尉鐵山欲言又止。
徐鳳年眼尖,溫和說道:“尉老將軍有話直說。
”
尉鐵山一咬牙,沉聲問道:“王爺,咱們北涼當真要依靠那些年輕人?
把三十萬鐵騎和北涼存亡都交付流州戰事?
”
這次輪到姚白峰咳嗽一聲,偷偷丟給了徐北枳一個眼神。
畢竟附近那些曬書的書院士子魚龍混雜,涉及邊關大事,不得不小心行事謹慎對待。
徐鳳年擺擺手,笑道:“沒事,現在在這裡說這個,已經不會洩露軍務了。
”
徐鳳年正視尉鐵山,“謝西陲在前往流州之前,曾經私下問過我一個問題,是希望北涼三十萬鐵騎人人轟轟烈烈戰死關外,然後問心無愧地帶著遺憾,等待北涼四州淪陷的結局?
還是賭上一把,有可能會背負千秋罵名,被罵做一位不懂兵事卻貪功冒進的守邊藩王,被後世史家認為是個紙上談兵的典型,去為北涼搏得一線生機?
”
一乾老將都陷入沉思。
林鬥房第一個回過神,臉色凝重道:“王爺這麽說,我今天就算沒白來一趟,回頭喝兩斤綠蟻酒,原本那一肚子髒話罵話就先放著,要是萬一打輸了,到時候去清涼山的碑林指著那塊墓碑,撿起來肚子裡的東西再罵。
”
劉元季悻悻然道:“林鬥房,這也罵王爺啊?
”
林鬥房惡狠狠道:“既然當了北涼王,何況手上還有世間戰力最強的精兵,那麽打大勝仗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當年大將軍連大半座中原都打下來了,現在王爺憑啥擋不住北莽蠻子?
”
姚白峰一臉匪夷所思,天底下還有這樣的道理?
徐北枳幸災樂禍道:“林老將軍這話厚道。
”
性情最是平和的尉鐵山忙不疊打圓場道:“老林啊,這還沒喝酒呢,怎就說起酒話來了。
王爺,別跟這頭強牛一般見識,老林這人刀子嘴豆腐心,其實咱們這幫老家夥裡頭,不當著王爺面的時候,就他最護著王爺。
”
被揭穿底細的林鬥房橫眉瞪眼。
徐鳳年笑眯起眼,滿臉真誠笑意,打趣道:“尉老將軍,我心裡有數,林老將軍畢竟差點做了我的老丈人嘛,不向著我才怪。
”
劉元季大煞風景道:“王爺這麽俊,再看看林老頭這副磕磣模樣,就算真有閨女,也絕對配不上王爺啊。
”
戎馬生涯中早已習慣了對劉元季拳打腳踢的林鬥房,差點就要一腳踹向這個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劉老三,隻不過年輕藩王和姚白峰都在場,這才好不容易忍住。
徐鳳年突然輕聲道:“姚先生,我有個提議,白馬書院能否安排一些士子定期去往涼州城內外的村野私塾,為那些出身貧寒的蒙童講學,授業內容不用太細緻,粗淺即可,一來不用耽擱士子在書院的學業,二來那些孩子也聽不懂高深內容。
因為我希望我們北涼未來的讀書種子,能夠越早了解中原的風土人情,希望他們知道在寒苦的北涼家鄉以外,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讓他們生出讀萬卷書行萬裡路的志向,所以書院士子們大可以隨意講學,哪怕是隨口與孩子們說些中原當地的吃食菜肴也好。
”
徐鳳年沉默片刻,試探性說道:“可能此事的確有些大材小用,如果書院士子實在無人願意去做,我可以拿出聽潮閣藏書作為外出講學的酬勞。
”
此話一出,姚白峰怔怔出神,半響無言語。
藏書樓前的空地上,秋天的陽光裡,那些幫忙曬書的年輕士子也許聽不清楚那邊的言談內容,但人人都可看到那一幕。
一個年邁的讀書人心安理得地坐在主位。
一位位殺人如麻的北涼功勳武將坐在左右。
一位手握三十萬鐵騎兵權的藩王,更是安安靜靜坐在那邊緣。
然後,年輕人們又看到一幕。
那位桃李遍天下的理學宗師緩緩站起身,對那位年輕藩王畢恭畢敬作揖,低頭時熱淚盈眶,顫聲道:“我姚白峰,我白馬書院,為北涼所有讀書人,拜見北涼王!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