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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第2193章 空握萬裡風霜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4724 2024-04-30 15:06

  天底下從來沒有哪個組織,能像今天的三分香氣樓一樣,遍世開花。

  鬥昭說她們是“飛仙羅”,確有其理。

  在悍然脫楚、主動斬斷世人所以為的“根須”之後,尤其如此。

  薑望在莊國去過楓林城的三分香氣樓,在齊國去過天府城和臨淄的三分香氣樓,在楚國去過郢城的三分香氣樓,去過很多地方的三分香氣樓。

  當然並無一處如舊時。

  離開莊國之後,他並不貪戀享受,時刻以修行為功。

  之所以能被狐朋狗友們拉著去,或許是因為下意識的熟悉吧,熟悉曾經在楓林城生活的痕跡,不那麽抗拒。

  又或許在冥冥之中,確實有一些因緣在?

  薑望不曾想過。

  他未想過這樣的問題。

  就像他也沒有想到,有一天會在夜闌兒的嘴裡,聽到這個名字。

  “什麽意思?
”他看著夜闌兒問。

  妙玉和三分香氣樓的關系,不就是曾經在莊國的分樓裡藏身一段時間麽?

  那時候妙玉,是白骨道的妖女,是白骨尊神為降世身準備的“道果”。

  後來的玉真,是洗月庵的女尼,藏在竹林深處,青燈古卷。

  三分香氣樓隻是一個幌子,隻是名為“白蓮”的女人,在楓林城的外衣。

  夜闌兒為什麽提及?

  為什麽要在三分香氣樓的死傷慘重之後,突兀提及妙玉的名字?

  夜闌兒用那雙沒有任何瑕疵的美眸,回看薑望的眼睛:“你緊張了。

  “你知道為什麽我總是跟你保持距離嗎?
”薑望問。

  夜闌兒略想了想:“好像是的,從那時候在楚國,就是如此。
你總是跟我保持距離。
那麽是為什麽呢?

  她嘴角泛起恰到好處的弧度、露出實在迷人的完美的笑容:“因為我不夠漂亮,隻是你生平所見前五?
這麽多年了,我還是耿耿於懷,究竟誰是你所見第一?

  “因為你的表情實在很假。
”薑望冷淡地說道:“而且你很沒有距離感,喜歡開不合時宜的玩笑。

  夜闌兒臉上的每一個表情都是精心設計過的,這幾乎成為一種本能。

  包括她此刻的受傷、柔弱、哀憐。

  但她的眼睛裡,卻帶出一點笑意:“我明白了,距離產生美感。
我卻和你走得太近了。

  “不要給我繞了。
”薑望輕輕地呼吸了一次,用這個動作撫平情緒:“你剛才那個問題,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在這個瞬間想到了很多。

  比如當初第一次接觸,夜闌兒就有過分的好奇。

  比如那時候夜闌兒為什麽會出手幫他解決張臨川寄命的分身楊崇祖?

  雖然後來他用保證三分香氣樓在臨淄不受官面勢力打壓來償還。
但三分香氣樓若要在齊國發展,隻要舍得開銷,選擇能有很多,不是非他不可。
甚至於柳秀章、薑無憂的線,她們明明也搭上了。

  他跟夜闌兒,根本沒有那樣的交情。
夜闌兒有什麽理由一聲不吭地幫他,甚至比淮國公府的動作都要更快?

  夜闌兒張口欲言,但忽而一笑,把那些難以按捺的話語都咽了回去:“我隻是突然想問你一個問題——倘若那個‘妙玉’還在三分香氣樓裡,你還會這麽說嗎?
說與你何乾?

  薑望沒什麽表情:“無聊的問題。

  “你不敢回答?
”夜闌兒追問。

  薑望平靜地看著她:“三分香氣樓不是手無寸鐵,也談不上無辜。
人生在世,都要為自己的選擇有所承擔。
你同情南鬥殿裡的那些人嗎?
不管誰在三分香氣樓,你們的結果都與我無關,我這樣回答,你滿意了?

  “如果當時從你面前飛過去的不是法羅,而是妙玉。
你會不會救她?
”夜闌兒問。

  不等薑望開口,她又道:“你可以不回答,但請不要騙我。
看在我好歹有用於張臨川之死的份上。

  這一次夜闌兒臉上終於不是那種範式化的表情,她看過來,是一種罕見的認真。

  薑望沉默一陣,最後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會。
”夜闌兒說。

  薑望沒有說話。

  夜闌兒道:“不說話就是默認。

  “好!
”夜闌兒又道:“你願意默認,這就已經足夠。
你是前途無量的薑閣老,舉世聞名的人族第一天驕,那些不如意的人生,與你有什麽乾系呢?
今日出聲相攔,是我冒昧了。
但我還是想冒昧地再說一句。
薑閣老,你雖有真人之壽,可那些真心待你的人,也沒那麽容易遇到的——後會不必有期!

  “等等,你說清楚。
”薑望伸手去攔:“妙玉到底跟你們什麽關系?

  “什麽關系都沒有。
我隻是聽過她的故事。
”夜闌兒又露出那個弧度恰好的笑容:“我隻是作為一個失去太多、又很小氣的女人,看不得你波瀾不驚的樣子——”

  說完這句,她便像是一片秋絮,散在風裡。

  最後隻剩下薑望一把空握,手中徒有秋風。

  他兀立在荒蕪的秋原中。

  這裡是下陷的河谷,河谷諸國的廢墟。

  這裡是下陷的人心,人的心是一片曠野。

  ……

  ……

  吹過曠野的秋風,也在深山徘徊。

  越國境內的隱相峰,許多年來沒有聲音。

  深秋庭院無人掃,黃葉遍地起又落。

  越國國君文景琇,一身常服,行走在落葉之間,推開了那扇銅鏽極重的門。

  他從來沒有來過這裡,但對這裡的一切都很熟悉。

  越國的君主,不該見已經退隱的國相。
高政的政綱,不應該再有承繼。
而他文景琇,從來不做不該做的事情。

  臥虎之側,輕易不敢輾轉。
在漫漫長夜裡談何入眠?
每一次呼吸都得好生思量。

  作為一個合格的君王,履極三十七年,他是兢兢業業,內修文治,外……也修文治。
妥當外交,又不能外交過密。

  非不能武。
豈有用武之地?

  他是一個寧可不做事、盡量不犯錯的君王。

  但不犯錯,就行了嗎?

  高政退隱這麽多年,又何曾犯錯?

  在如日中天的時候,說退就退。

  連政綱的承繼者都廢黜,前半生的政治綱領盡數翻篇,為後來者鋪路。
作為官道修者,卻放還偉力於官道,退於老峰,重修得真。

  負天下之望,而能緘默於深山。
有濟世之才,而能自囚於籠中。

  有南鬥殿、暮鼓書院支持,有書山注視,仍然謹言慎行,甚至不言不行。
是足夠謹慎,足夠忍讓了!

  這面上的工夫,還要做到什麽程度呢?

  隱相峰閉鎖多年,隻為一個叫革蜚的孩子打開過。

  深居山中的一代名相,想要收個徒弟傳承衣缽,這心情是該被體諒的。
就這一件事情,還特地知會過楚國。

  但又如何?

  錢塘江上,隻有秋風!

  文景琇永遠記得高政的話,南鬥殿支持,暮鼓書院支持,書山也選擇性的支持,但南鬥殿、暮鼓書院、書山,都不是越國——

  “切不可將扶枝輔木,當做自己的根須。

  那些積極抵在越國後背的力量,隻是需要一個國家,立在那裡,對楚國稍作製衡。

  那個國家不必是越國。

  可以是宋,可以是魏,可以是已經被楚國滅掉的那些國家。

  所以越國的路,到底在哪裡?

  文景琇又看到了革蜚。

  這是伍陵死後,他第一次見革蜚。
他的國之天驕,他的心腹人才,他的“愛卿”。
此時仍然像一條狗那樣,被鎖鏈鎖在那顆高大的抱節樹下。

  披頭散發,滿面垢汙,癡癡傻傻地笑。

  文景琇不看他第二眼。

  左手邊靠著院牆的地方,有一隻大笤帚。

  文景琇走了過去,用他掌握天下權柄的手、養尊處優的手,握住了這隻笤帚,認真地開始打掃。

  其實革蜚不是高政唯一的學生。

  他文景琇於棋中常學道。

  盒中一局子,百年師生情。

  此事不為人知。
這麽多年來,他也是第一次執弟子禮,為師掃庭。

  高師常說,任何一件事情,都不要看表象,要撥開那些浮光掠影,直指事物本質。
所以要經常打掃。

  打掃庭院,打掃蒙昧,打掃人心的塵埃、人眼的陰翳。

  就像無論高師如何韜光養晦,如何謹小慎微,隻要他還在越國,楚國就不可能對他放心。
而要離開越國呢?
楚國不會允許他這樣的人物離開,除非最後的目的地是郢城。

  這是高政困坐隱相峰的根本原因,怎麽委曲,都求不得“全”。

  沒有理由就製造理由,沒有借口就創造借口。
高政坐囚孤峰,不動不言,叫楚國捏都捏不出一個借口來,官面上不便動作。
就換別的勢力、別的人來捏這個借口。

  楚天子和羅刹明月淨達成了什麽樣的交易,文景琇不得而知。

  但對於錢塘江畔的這一天……無論是高政還是他,都是早有預知的。

  隻不過在刀鋒臨頸之前,不知道持刀的那個是誰罷了。

  天下霸國,誰敢輕忽?

  他們從來都知道楚國的力量。

  敢捋虎須,焉能沒有飼虎的決心?

  這座高政閉門讀書的書院,並沒有一個名字,就連門匾也是沒有的。

  隱相峰本來也並沒有名字,隻不過是一座荒僻的山,連風水都不特別。

  甚至於前年的時候,越廷為了掃清境內流傳的“高政潛坐隱相峰,遙控越國局勢”的流言,還特意給這座山峰取了一個名字,叫“雲來峰”,立碑在山腳,記字於郡志。
極力淡化高政的影響。

  但最後被記住的,還是“隱相峰”。

  所以你看,人心是什麽?

  高政隱於深山,而坐在了越地百姓心中。

  他是越國歷史上唯一一個在楚國面前討到了便宜的人,在當年縱橫捭闔,巧妙地擔起局勢。
人們相信他會給這個國家帶來前所未有的希望。

  文景琇雖然從來沒有做過灑掃一類的工作,畢竟是當世真人。
一帚一帚,還是把不大的庭院掃得很乾淨。

  在這個過程裡,早已瘋瘋癲癲的革蜚,出奇的很安靜,隻是歪著頭,流著口水,愣愣地看著他。
大概這具完全隔絕了思想的身體,也對這一幕感到熟悉嗎?

  文景琇放下笤帚,繞過高大的抱節樹,繞過了這個人,但想了想,又走回來。
用袖子擦掉了革蜚的口水,就這樣擦了兩下,索性又掬來一些水,幫他洗了一把臉。

  再把這個年輕人扶正,用法術幫他潔塵,給他整了整衣襟,又梳了個頭髮,讓他在樹下坐好。

  如此這位面容奇古的越國天驕,便有了幾分不拘小節、靠樹而憩的名士姿態。

  文景琇當然從來沒有幫人打扮過,但照著平日裡被伺候的經歷,倒也做得有模有樣。
整個過程裡,革蜚談不上配合,卻也沒有反抗。

  再次從革蜚身邊走過,文景琇那臨於淵海的心情,忽然平靜了一些。

  山雨欲來。
即便他這半生都在教自己忍受,可以直面雷霆,也不免歎息於屋漏。

  他推開並不起眼的小門,來到了後山。

  高崖、綠苔、雲霧、光滑的白石棋枰,這些就是所有。

  永遠獨坐後山的那位老人,已經不在了。

  但棋子還在,棋局還沒有結束。

  那縱橫十九道上,黑白棋子交錯,大龍纏在一處,縱橫幾折,極其兇險。

  文景琇默默地走上前去,在高政往年常坐的位置上坐下了,他開始長考。

  高政對面的石質棋凳,常年虛設,從來沒有人落座。
就文景琇所知,隻有剛從山海境歸來的‘革蜚’,不懂事地坐上去過。

  自高政開始教導他,他也不曾再失禮。

  多少年來,高政究竟在與誰對弈,究竟以何人為對手落子?

  時光荏苒,或許一切都將有個答案。

  日暮,日落,入夜,天明,又日暮。

  文景琇靜靜地思考了一天一夜,終於第一次伸出他的手。
他的手指很長,骨節清晰,很見條理,是非常適合下棋的手。

  這隻手裡空空如也,徒有風霜。

  他沒有在棋簍裡拿子,因為他知道,自己並沒有主掌這盤棋的本事。

  他的目光在縱橫十九道上遊走,食指也隨之移動,最後停在棋局的關鍵點位,那空白的點位,此刻自虛而實、緩緩凝現了棋子。

  這是一顆如此關鍵的棋子!

  乍看並不覺得。
但在它凝實為一顆具體的棋子、切實地落下之後,你會發現,若它為黑,則黑龍吞日,若它為白,則滿盤盡晝。

  這顆關鍵子,虛實反覆、忽黑忽白,在不斷的變化。

  整局棋的形勢,也因此不斷反覆。

  勝敗一念間,生死在瞬息。

  文景琇的額上沁出汗來,仿佛真在面對生死的局勢,真個懸命於一線。
天下這局棋,被他這根纖薄的食指擔著。

  但他卻咧開嘴,辛苦地笑了。

  “高師,你說隻要你活著,楚國就永遠不會放松警惕。

  “你說你也不想死,你說你會努力求活,但可能最後還是會逃不過。

  “你說你一生都在下一局棋,但一直沒有等到機會,無法驗證你的算力。

  “四年前你說你會死,誰也救不了。

  “高師,你說的一切都實現了——”

  文景琇的食指落下來,按住了那顆不斷變化的關鍵棋子。
使它的黑白、虛實,都不能被看見。

  又有一滴水珠墜落了,砸在他的指背。

  長相很是秀氣的大越國主文景琇,慢慢地說話,仿佛宣旨:“這局棋,下到現在,才算開始。

  【感謝大盟“livy37”為妙玉打賞的角色白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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