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9章 他會永遠記得你雲境長廊橫天絕地,漆黑鐵甲張為神幕。
最重儀表的大牧禮卿披散長發,掀風雪夜歸。
手中天子劍,血色新鮮。
他沒有激烈的言語,仿佛隻是外出打獵的丈夫,終於在風雪夜,回到了篝火溫暖的家中。
雖然晚歸,畢竟回來。
關於這夜的風雪,本就該是夫妻兩人一起面對。
“我回來了。
”
大牧帝國的駙馬,大秦帝國秦懷帝的嫡血子孫,提著那柄拔自脊柱的神通天子劍,一路披風斬雪,回到了他的妻子身邊。
那柄神通天子劍仿佛牽動天地,握在趙汝成手中,似乎天規地矩、人世間無數種權力線頭的匯集。
握此劍,生殺予奪!
哢哢!
雲境長廊於此劍之前裂隙。
天地晦沉為此人見輝。
趙汝成的長發飛揚在後,道身已經撞破千重障,一劍便殺來!
風雪在他身後,兵煞不能阻他,鐵幕軍陣形同虛設,那雙桃花般多情的眼眸,仿佛這夜風雪裡唯一的光色。
直到第二縷光出現。
那是燦金燦煌的王者之光。
赫連昭圖在愈發壯大的軍陣之外,終究顯露一種獨有的輝煌。
立雲境而接天,其勢煌煌烈烈,更壓趙汝成幾分。
“駙馬!
”
他的面容在燦光裡看不清,聲音微微擡起了幾分:“出而神臨,歸而洞真。
此意甚急!
”
道歷三九一九年黃河之會內府場四強,都享名世間,活躍在神陸舞台。
其中一絕巔兩洞真,獨他趙汝成在神臨。
自不是因為他沒有洞真之姿,又或缺乏資源。
他隻是心高氣傲,想要找一條更能接近三哥的路,想要一個更完滿、更強大的自我。
今夜一路殺回來,已在歸途得真。
聞言隻道:“如果是我要殺你媳婦,你看你急不急?
”
在急速迫近戰場的過程裡,就此劍鋒一折,直面赫連昭圖:“來!
讓我們分個生死,踏在我的屍體上,你再與雲雲權爭!
”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赫連雲雲若死,赫連昭圖就成為唯一的選擇。
反之亦然!
趙汝成以斬斷雲境長廊之勢,揮動改天換地的天子劍,本就是為了逼出赫連昭圖。
此時如願。
雖則……赫連昭圖應該是比朱邪暮雨、比這還在不斷增兵至雲境的鐵甲衛軍,都要更強大的對手。
他來面對!
然而面對求戰的趙汝成,面對如此天子劍,已經顯現輝芒的赫連昭圖,卻隻是又退了一步。
“你手中提的雖是天子劍,使的仍是庶人劍。
”
“孤雖腰懸鐵器,但掌中所握,權與名,方為帝王劍!
他搖頭道:“你跟孤交不了手。
”
他的身影在後退,另一個披著羊毛長袍的身影卻前行。
便是這樣一個錯身,是君王落座,良臣出征。
此人頭髮枯黃細軟,眼窩深陷,瞧來不算雄壯。
但越往前走,氣勢越重。
所過之處,竟有一種萬鈞碾過的沉靜。
蒼羽巡狩衙當代衙主……
呼延敬玄!
他不久前才橫趟一個接一個的凜夜風眼,在白毛風最惡的地方,以強橫的肉身直接轟擊散逸的蒼圖神力,用幾乎自毀的方式,攀登自我,欲求圓滿之絕巔。
當初被顧師義找上門來轟了一拳,他都強忍著沒有突破,就是不甘心止步於絕巔。
作為一度創造了北境洞真歷史的人,他的目標也要在北境所有洞真修士之上。
絕巔是很多洞真修士一輩子不可企及的超凡終點,而他必須要為自己保留超脫的希望。
但是當黃弗也來到草原,著手於最後的圓滿突破。
長期都被黃弗壓了一線的他,終於不能再靜心。
正如鄂克烈所說,國家以信仰奉黃弗,置他呼延敬玄於何地?
說是必要的交易……皇帝陛下親征天國,也沒有告訴他這個蒼羽衙主。
而他的不甘心、不平靜,最終固化為心境上的瑕疵,令他的這一次登頂,最後以失敗告終——赫連昭圖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凍成冰雕,險被白毛風凍殺。
幸得長生金帳溫養,他才從屍僵般的狀態裡醒來。
登頂失敗而瀕死,固是不幸。
但這一步走出來後,他反倒看見了真圓滿。
隻需要將道身養回巔峰,就能一步成就。
如今鄂克烈已死,聯席長老團無疑還要被壓低一個身位……他也理所當然地選擇了赫連昭圖。
大牧天子對他沒有足夠的信任,大長老孛兒隻斤·鄂克烈也說死就死,赫連昭圖卻親身冒險,深入凜夜風眼,頂著暴雨傾身般的蒼圖神力,將他救回。
所以今日這往前的一步,實在是理所當然。
叫他殺赫連雲雲,他肯定無法下手,他又不是朱邪暮雨那等傾家注於赫連昭圖的人。
讓他對付面前這個外來的駙馬,卻沒有半點問題。
他往前行。
他的拳頭已經迎上趙汝成的劍尖。
神通天子劍有天下之利,呼延敬玄卻以拳峰抵劍鋒——此劍開天辟地,卻開不得這拳頭所形的山!
霎時天地翻轉,趙汝成提劍在手,但見拳峰壓頂。
那是一座橫無邊際之高山,道紋纏樹,石如鏡壁。
無聲無息地碾來,瞧來是從上到下,實感卻無所不至。
像是一個石碾滾過麥場,而被這隻拳頭所針對的人,則被迫地展成了麥場上的秋穗。
元力、空氣,所有五識真感的一切,都被碾到極限,攤平為一張薄紙。
呼延敬玄所行過的沉靜,便是由此而來。
極緻的力量,帶來極緻的碾壓。
但行於此,萬事俱喑!
呼延敬玄一拳轟出,便待收勢——連赫連昭圖在動手之前,都是大費周折地把趙汝成調走,而不是殺掉。
他呼延敬玄又有多麽愣,難道真的殺了此人,同鎮河真君結仇?
他隻是想讓趙汝成深刻地認知到彼此差距,從而結束這場意義不大的交鋒。
可他欲收的五指,一時定住。
他看到拳峰之下的趙汝成,眸見異色。
按理說,這一拳轟出去,就該解決戰鬥。
雖則雙方都是當世真人,但同一境界之間,差距也很明顯。
他是隻待道身恢復,就能圓滿絕巔的牧國第一洞真。
趙汝成卻是今夜才新晉的洞真。
可是在絕對的差距之下……在石碾滾過麥場之時,被碾碎的麥子,也發出了嘎吱的聲音!
嘎吱!
喀嚓!
窮極美好之詞也難以表達容貌的趙汝成,已經變成了一個搖搖欲墜的血人。
骨骼裂響!
七竅湧血!
可是他出劍!
他頂著呼延敬玄這樣的拳峰,不去抵抗,不思逃避,反而出劍。
以攻對攻!
天子劍這一刻的劍鳴,就是那破碎的響,就是骨骼的裂聲。
於是在一切都破碎的邊緣,綻放了這樣精彩絕倫的一劍。
呼延敬玄在拳峰之上,看到劍刃橫世,仿佛日出於東山。
他忽然聽到命運的潮湧,而眼前所見空空。
他本能地想到了一式劍名——
劫無空境!
鎮河真君驚名天下的一劍,被景國玳山王姬景祿推舉為“終結洞真之旅”的一劍。
被魏國大將軍吳詢盛讚為“窮極當世,真人見此無夢”的一劍!
這一劍,薑望不止是傳給了趙汝成。
像那些他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推陳出新的劍典,像所有他自創的絕學那樣,這道劍式也被放在了朝聞道天宮的演法閣,允許任何越過門檻的人去學習。
但這一劍也是公認的最難學成的劍式之一。
幾乎沒人學成過。
呼延敬玄自己也翻看過,確實道路不同,難以體悟。
趙汝成的情況當然不一樣,薑望不止會教他,還會掰開了揉碎了一點一點地教,手把手地教。
會有無限次的拆解,不保留的演示。
呼延敬玄並不意外趙汝成能夠學成這一劍。
可趙汝成這一劍,與薑望的劫無空境,又有所不同。
原本的劫無空境,是一劍斬過,命途便斷,命運已空,使人陷入命運真正寂滅前的那一段空旅,是死前的空無和幻滅。
趙汝成斬出來的劫無空境,卻是“百劫生死,煢煢獨立”的那種孤獨感。
是尊貴、榮譽、血親、摯友、良師……所有珍惜的一切,全都毀於劫滅。
劫後餘下的……不是生。
是無法言喻的悲傷,心中永遠的“空”!
這是真正有自我感受的一劍,鋒芒獨具。
呼延敬玄幾乎看到當初那個以為三哥已經死了,放棄一切幻想,準備向莊國、向當今秦帝這一脈復仇……獨自往返在生死線上的少年。
看到在“乾涸”的荒漠上,比那種侵蝕身魂的乾涸,還要枯槁的心。
他猛然收拳後撤!
結束了這一次拳對劍的交換,避開了這一次交鋒。
能夠隨時改變戰局方向,進退自如,當然是他優勢的體現。
可他呼延敬玄,畢竟在初晉洞真的趙汝成面前,退了一步!
趙汝成一劍迫開此人,並不猶豫,直接轉劍赫連昭圖——
仍如最初,殺死赫連昭圖,便能結束今日所有的紛爭……盡管這件事情,現在看起來已經不可能。
他看到赫連雲雲在重重兵煞之中不斷翻起,看到刀刀緻命的朱邪暮雨被一次次抽開。
他死死看著赫連昭圖。
便一進而再進。
看著眼前這桃花眼洇血、以命換勢的美男子,呼延敬玄生出一種敬意,提拳而欲再前。
耳中卻聽得一句——
“如何?
這趙汝成已然淩厲至此,呼延衙主也不能速敗他麽?
”
一道霜青的劍光從天而降,正面迎上天子劍,將趙汝成抵擋在百步之外。
眉眼冷漠、束發一帶的女子,便從那雲境長廊的遠處走來。
完顏青霜!
呼延敬玄心中詫異。
她昨日還隻是同完顏度分庭抗禮的神臨修士,實力雖強,卻也有限。
怎麽今日便有這洞真層次的殺力?
瞧她修為,分明又沒有躍升。
是憑借的什麽?
那柄劍?
昭圖殿下著實深不可測,鬥爭的方式在他掌控之下,鬥爭的烈度也在他掌控之下,也不知還有幾張牌未掀……
就算雲雲殿下把她在蒼圖神教裡的暗手都掀出來,冒著得罪神冕大祭司的風險,強命金冕祭司那摩多出手參與儲爭,也無法改變局勢。
無怪乎她隻能雪夜離都,要來金曇度這裡賭一局。
可這種別無選擇下的選擇,昭圖殿下又怎麽會不預備呢?
說到底,還是輸在了先手上。
一步慢,滿盤輸。
赫連雲雲的劣勢局面,導緻她的很多手段都施展不來,導緻很多過往經營都會在這刻選擇觀望。
搖旗呐喊為勝者歡呼,和舍生忘死隨敗者沉船,這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件事。
前者人性所求,趨之若鶩,後者則需要莫大的勇氣,非嫡系鐵杆不能為。
最終體現在棋局上,就是萬裡河山生吞死的巨大差距。
今夜在此結束儲爭,對整個牧國來說,也隻是風狂雪驟的一夜過去了,絲毫不影響草原秩序。
隻有遠處牛羊在棚裡的幾聲嗚咽,隻是肥了一些牧草……誰能想象得到,這是一度被視作勢均力敵的儲爭呢?
心中頗多感慨,也隻是翻滾著沉寂。
面對這位完顏青霜這位王妃的問題,呼延敬玄隻道:“要費些手腳!
”
“隻是費些……手腳麽?
”趙汝成七竅溢血,提劍更前:“那麽,是費掉誰的手腳呢?
你呼延敬玄,還是你,完顏青霜?
”
“無聊的貧嘴——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完顏青霜看著他,遙禦霜青之劍,其間靈光甚璨:“趙汝成,你不該回來。
”
“夫妻當然是同林鳥!
”趙汝成嘴角溢血地笑著,以劍抵劍,繼續往前:“可能你們是同林不同心——我與雲雲要同枝而棲,同墓而眠。
”
完顏青霜還待說話,一隻手從後面伸出來,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了。
”赫連昭圖說。
從頭到尾注視著一切發生的赫連昭圖,終於往前走。
他看到赫連雲雲在天之眸被禁封的情況下,又遭受弋陽宮被鎮壓的反噬,於朱邪暮雨所轄的軍陣中,掙紮愈發無力,此刻已是憑著一股意志在戰鬥。
他看到趙汝成已是強弩之末,隻是強撐著自己還在往前……他那雙同樣是蒼青色的眼睛,看清楚一切。
完顏青霜擊敗這樣的趙汝成或許還存在風險,呼延敬玄在這裡卻是萬無一失。
他這時候站出來,當然不是為了搶功,更不是為了在必勝的局面裡再來展現勇武。
他隻是看著趙汝成:“駙馬,你是個聰明人。
孤聽說你從冥世歸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確認鄂克烈大長老的死訊。
你可知,此事雖要傳知天下,孤卻壓了那封國書,暫還沒有發出?
”
“大約是有人故意告知我罷!
”趙汝成絲毫不見意外:“有人希望我回來,及時參與這場政爭,或許可能……希望我死在這裡。
”
完顏青霜纖眉一挑。
“你既然知道,還要回來?
”赫連昭圖問。
“背後是誰,有何目的,對我來說沒有意義。
”趙汝成再一次握緊了劍柄:“我隻需要確認事情是真的,赫連雲雲在這裡,我沒有第二種選擇。
”
他一邊回答著赫連昭圖的問題,滿足勝利者高高在上的表達欲,一邊抓緊時間恢復道軀。
“是誰希望你回草原,這個問題現在確實沒有討論的意義。
”赫連昭圖波瀾不驚地看著他:“現在你應該知道,是孤有意把你調走。
你趙汝成究竟有什麽資格,要讓孤想方設法,先把你支開——你這麽聰明。
能不能告訴孤?
”
趙汝成嘴角還在溢血,但有幾分艱難,又有幾分驕傲的笑了:“因為鎮河真君薑望,是我的兄長。
”
赫連昭圖點點頭:“那麽,告訴孤。
你會不會在這樣的時刻,因為一點所謂的男人自尊,愚蠢到孤身殺回牧國來,不跟你的三哥說一聲?
”
趙汝成笑起來鮮血染齒,竟也有一種淒豔的美麗,他的美無分性別,也不分時候:“一個男人的自尊,體現在對他所珍視之人的保護。
而不是虛假的面子。
而且我不認為向我的三哥求助,是一件沒面子的事情。
哥哥照顧弟弟,很是天經地義。
雲雲也叫他三哥,他怎麽不能保護一下?
”
既然已經提及了三哥,那麽這時候就用不著他再戰鬥。
他索性將天子劍倒豎,拄在地上,支撐自己,就這麽絮叨叨地道:“我甚至跟我的虎哥都求救了,他雖然修為不及你們,但他也會第一時間趕過來。
我若死了,他會為我收屍——”
他看著赫連昭圖,笑了笑:“他也會永遠記得你。
”
是永遠。
少一年少一個月少一天,都不算永遠。
是不死,則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