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8章 答案
“塗扈!
”頭戴氈帽、白須結成小辮的老人,披著一件羊毛大衣,站在漫天風雪中。
像一頭威風凜凜的白獅,堵在闊氣莊嚴的敏合廟大門前。
往日微微佝僂的身形,這會兒挺立而見高大。
平時渾濁的眼睛,此刻寒亮得嚇人。
略寬的獅鼻翕合著,聲音從喉嚨裡壓出來……煞似老獅吼。
遠處呼嘯的風聲似為此聲而應,仿佛他一開口,喚醒了草原。
北風嗚咽,霜雪如刀。
身為大牧帝國聯席長老團首席長老,孛兒隻斤·鄂克烈威風了半生。
其是牧烈帝赫連文弘時期的權勢人物,正趕在聯席長老團被皇權壓下,草原皇權和神權並列的時期,登上了牧國的政治舞台。
他是在前任聯席長老團首席長老身死的情況下,臨危受命,敬挽天傾。
代表諸方部族的利益,固守著聯席長老團的權責。
在他的苦心經營下,牧烈帝口中“應該和牛糞一起被清理”的聯席長老團,始終未曾被掃出至高王庭。
多年來雖不複見分享皇權的輝煌,也不曾衰落太多,始終保留了一定的權柄。
是偌大草原之上,僅次於王庭和蒼圖神教的勢力象征。
所以他也是眼睜睜看著皇權如何一路崛起,到最後連神權也壓下,看著草原進入赫連皇族一家獨大的時代。
理所當然的,隱忍和沉默,才是他長期以來的政治姿態。
是他歷數朝而不倒的根因。
像今天這般堵住牧國禮衙大門,公開呼喝神冕大祭司之名,實是他一生中少有的表態。
確實是怒極!
也確實是不能再沉默了。
“大長老!
您這是?
”塗扈一身華麗的神冕祭祀袍服,從敏合廟裡迎出來,就站定在門後。
敏合廟的大門敞開著,他不往外迎最後一步,鄂克烈也不往裡走。
雙方就以此線為隔,仿佛在兩個世界。
廟裡溫煦如春,廟外大風大雪。
敏合廟的廟主趙汝成,還在處理天海風波的後續——其實就是就廣聞鍾助鳴地藏一事解釋,接受各方質詢。
他在東海呆了一陣子,又代表牧國往赴幽冥,初步展示牧國對冥界的態度。
身為牧國外交首席,在需要跟諸方溝通的時候,他總歸脫不了身。
過來看顧廣聞鍾的神冕大祭司塗扈,也就理所當然地暫時接管了這裡。
“看看這大風雪!
”
鵝毛般的雪花,融在鄂克烈的氈帽上。
他的白須顫抖著:“刀刮斧鑿,戳人心肝。
今年要凍殺多少牛羊!
”
還是盛夏的時節,未能得見熾陽的威嚴,還沒有感受神輝的溫暖,草原上便吹起了白毛風。
這是近千年來範圍最大、持續時間最久的一場白毛風!
“是啊。
”塗扈呼出一口霜氣,看著遠空:“此草原之殤,不知要持續到何時!
”
“你也不知!
”鄂克烈瞪著他。
“實在是天象變化過於複雜,不是尋常時期。
”塗扈很見耐心,緩聲道:“大概是因為在過去的那個春天,超脫者接連死去,天地無複此哀。
所以日月斬衰的強度,也遠勝於以往……白毛風本就是草原天災,不是‘正天時’就能處理的。
過了這段時間就好了。
”
“九十八天!
”鄂克烈聲音擡起。
塗扈道:“應該不用那麽久。
”
鄂克烈手持長杖,拄於門前,“呵”了一聲!
“現世神使蒼瞑,這段時間疲於奔命。
”
“蒼羽巡狩衙衙主呼延敬玄,更是在連破兩百九十七個凜夜風眼後,一時疲敝,寒侵道體,險被凍殺,是帝子昭圖殿下親持洞天寶具【長生金帳】,深入風雪,將他救回。
”
“帝女雲雲殿下這段時間忙著賑災救民,弋陽宮無一息靜寧,紅騎四出。
”
他看著塗扈:“大祭司卻在此躲清閑!
”
赫連雲雲部下有近衛輕騎,皆披紅袍,乘紅馬,在風雪中醒目,謂之“弋陽紅騎”也。
其中無論男女,都胭脂畫面,是草原上的一道靚麗風景。
又名“胭脂騎”。
連這支軍隊都派出去救災,可見弋陽宮已經忙碌到什麽程度。
塗扈倒還平靜:“在蒼圖神輝的籠罩下,我們每個人各有使命——大長老不也沒有親掃風雪嗎?
”
“今天就是來說使命。
”鄂克烈盡量緩和幾分情緒:“我記得神冕大祭司的使命不在敏合廟,應該在穹廬山上。
”
“廣聞鍾被【執地藏】搖響,我不得不親自盯一段時間,以免後患。
前段時間景國問責,我不得不去了一趟觀河台,以避兩國齟齬……大長老難道忘了嗎?
”塗扈擡頭看著屋簷,輕歎:“您說我躲清閑,這漫天風雪壓廟頭,我能躲到哪裡去?
”
鄂克烈冷聲道:“這廟頭要是被壓垮了,老夫無非是陪葬其間,以磚瓦埋身。
何能及大祭司,大有選擇!
”
“請不要這麽說。
”塗扈面對鄂克烈一再退讓,此時臉上更有幾分苦澀:“我對蒼圖神的信仰,對陛下的忠誠,難道還要被質疑嗎?
”
風雪愈急,衝撞廟門。
鄂克烈在風雪中道:“我不相信景國當前還能北上。
我不認為神冕大祭司不如蓬萊掌教——但觀河台上,蓬萊掌教卻帶走了一尊神傀。
”
他絕不對塗扈提問。
句句都是陳述,都是確定。
絕不給【天知】發揮的機會。
這顯示了極深的戒備。
對於現在的塗扈,他完全不信任!
“我輸了一招,便輸了個小玩意。
舊有神傀的秘密早被洞悉,不可能藏住,我們把握了源頭,就不擔心複刻。
”塗扈平靜地道:“這當然是我技不如人,但輸給蓬萊掌教,就連蒼圖神也會原諒我。
這不是什麽嚴重的事情吧?
”
“恐怕……不止如此!
”鄂克烈越說越見情緒:“我知道的事情不止這些,大祭司不要自負神通,就把別人都當瞎子,傻子!
”
塗扈定定地站在那裡:“我不懂大長老的意思。
”
鄂克烈點到為止,‘哈’了一聲:“這段時間黃弗在草原上大救風雪,萬家生佛,他如此熱忱,真該把黃龍衛也帶過來幫忙!
”
“我們與荊國歷來是競爭中有合作,既聯手也鬥爭,倒也沒有生死相對過。
魔潮逼得我們團結,生死線從來不是一家之事。
”塗扈反問:“難道救災也算歹毒?
”
“白毛風肆虐過的地方,都立起了黃面佛。
”鄂克烈搖了搖頭:“也是我多事,這事情本不該我替大祭司緊張!
”
“大長老心憂天下,常有不安。
但這確實沒什麽可緊張的。
”塗扈淡然道:“‘萬教合流,信仰自由’乃是國策。
黃弗本就和完顏雄略交好,向來親近草原,黃面佛作為萬教合流的表率,再合適不過。
早先黃舍利來傳教,大長老不也是支持的?
”
鄂克烈愈見不滿:“彼時隻是小廟,如今要成大教。
這當中的區別,豈止於字句!
更非言語能達!
”
塗扈隻是輕輕搖頭:“無論小廟或者大教,都是我大牧神教,都要受王權所轄,也要繳稅服役,竊以為不必多慮。
”
鄂克烈瞬間暴怒,以杖砸地:“事到如今還要瞞我!
”
茫茫風雪,一層層地炸遠。
敏合廟裡的諸多官吏,早就遠遠避開,自躲耳目。
但如此大的動靜,根本瞞不過人。
聯席長老團首席長老,和蒼圖神教的神廟大祭司,這兩尊草原實權人物一旦正面起衝突,必然是席卷整個草原的巨大風暴。
站在風暴的中心,塗扈仍然很平靜:“大長老,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麽。
”
“老夫已經跟你當面,你還欺心欺人。
”鄂克烈拄杖道:“我知道這是一場交易。
交易!
”
他的辮須和白發都在顫抖:“我隻是不明白,何時我聯席長老團已經被革出草原權力中心,在這樣的大事上也被瞞著!
我隻是不明白,我們為國家奉獻了一輩子,我們的權利,各部族的權利,卻已經得不到保證了!
朝廷和神教防我如賊!
”
他擡手指著遠處:“那黃弗是什麽人!
目無道德,殺孽惡重,若不是有個女兒牽著心,他就是當世邪佛!
我們竟然要這樣成全他,讓呼延敬玄不止被壓一頭!
”
“呼延敬玄為國奔走,舍生忘死——可呼延敬玄不知情!
我也不知情!
”
隨著他的長杖頓在地上,在他身後升起了三團神聖火焰,輝光一層層地暈顯著璀璨光景,那是祭神的篝火!
不止神冕祭司有神眷,乃當初穹廬定約的神下第一人。
作為蒼圖神最早所意定的與王族分享君權的聯席長老團,一度代表各大真血部族對神的信仰,也理所當然的沐浴神恩。
這祭神篝火便是草原上最具威能的火焰。
據說一旦鋪展到極限,將使青草不再複生,令草原成為永遠的神罰之地。
塗扈低垂著眼眸:“你說我防你如賊,可你什麽都知道。
”
“可你什麽都沒說!
是老夫這雙眼睛還算能用,老夫這隻鼻子,還能嗅到人心險惡!
”
“作為交易,你們支持黃弗在草原攬信證道,讓荊帝獨自承擔此次魔界責任,與七恨對壘。
我知道——”
鄂克烈既悲且憤,又有權力驟然真空,被時代拋棄的恐懼和不甘願:“我知道天子正在蒼圖天國!
”
塗扈張了張嘴,最後隻是站定在那裡:“非得如此嗎?
”
“我還知道——”孛兒隻斤·鄂克烈那寒亮的眼眸,漸漸掩上灰翳:“薑望大鬧天京城那次,你在血雨之中——”
“慎言吧,大長老!
”塗扈看著他:“在下敬勸。
”
“草原不是赫連氏一家之草原,是所有人共有的草原。
我等生來在此,都有權享受陽光和雨露!
你塗氏也是真血部族,你塗扈又掌蒼圖神教,何其幼稚,竟以為恭順就不會被拋棄!
豈不見我前車之覆!
”鄂克烈森聲道:“今日為刀,他日亦然受刀宰!
”
塗扈道:“沒有人會被拋棄。
除非你想背叛陛下。
”
“我隻是想要保有我們本有的權利!
如今一退再退,身後已無退路!
”鄂克烈提起霜白色的長杖來,恍惚老獅亮牙,神色有哀:“沒有退路了!
”
塗扈歎了一口氣:“那麽,現在輪到我向你提問——”
華麗祭袍在風中飄動,他輕輕地擡頭,面上的歎息、猶豫,全都變作淡漠,隻問道:“孛兒隻斤·鄂克烈,我怎麽才能最簡單地殺死你?
”
“別緊張。
”
“你並沒有向我提問,所以也不是必須給我回答——”
他往前走,走出了敏合廟的大門,微微而笑:“但是我已經有答案了。
”
……
……
“讓我來看看答案……”
雲城薑宅之內,薑望用食指輕輕一勾,極纖極細的劍氣之絲,便綁縛著一隻花蚊,緩慢地扯來身前。
劍絲極銳,花蚊極輕。
要縛之而不傷纖羽,是相當精細的功夫——他平時便以此考驗褚麼。
一旦有所疏失,不是罰樁,就是罰字。
白玉京酒樓方圓百裡內的花蚊子,幾乎被褚少俠殺絕。
見了蚊子,如見生死大敵。
雅稱“滅蚊少俠”。
這花蚊的肚皮鼓囊囊,被當世真君的劍絲,五花大綁吊來,落在桌上——血色八卦的正中心。
像餘北鬥所說的那樣,血佔之術的根本,是以人命體天命。
用某段命運的終結,反觀命運之河的漣漪。
人族今為現世之主,自便是最好的算材。
薑望當然不可能似算命人魔那般,隨即殺一個路人來佔蔔。
他特意選一隻吸飽了人血的花蚊子,登上這卦台,算這一遭。
佔蔔也是一門淵深的學問,即便他已經走到今天的境界,也不可能說掌握就掌握。
非長久苦功不可得,當然也需要相應的天資……
總歸都是湊合。
算材也湊合,算也湊合。
當下屬於是有棗沒棗打一杆,在命運長河裡打水漂。
裝飾簡單的書房裡,氣氛肅穆。
坐在書桌前的人,很見幾分認真。
書桌之上沒有書,清空了一切,唯有血色八卦供花蚊。
人血也有了,性命也有了,餘南箕創造的血佔之術也完整無缺漏,立在現世極限眺望的視野更不缺,還差什麽呢?
差一分欺天的本事,讓命運長河因為一隻花蚊子起波瀾!
薑望的食指懸在花蚊之上,眉心一方天印倏而浮現。
整個人也立見幾分淡漠和威嚴。
以“欺天”為號的獼知本,一定想不到,“欺天”已經這麽不嚴肅。
薑望的食指輕輕往下一按,血色卦台上的花蚊子,瞬間變成了薄片,緊緊地貼嵌在八卦中心。
血色八卦立時旋轉起來,越轉越急,到最後仿佛風車,轉成一個血色的圓,仿佛冥冥之中,一隻森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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