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漢燦爛,幸甚至哉 (星漢燦爛·月升滄海)》第22章
第22章
長輩議論紛紛,作為話題人物的少商巍然不動,面對阿苧的欲言又止,程詠的欲語還休,甚至蕭夫人的複雜神情,她全當沒看見,不論是每日問安還是同室用膳,哪怕裝也要裝出來。
說句囂張的,她從親爹媽離婚那天算起,小太妹預備役—浪子回頭刻苦讀書—重點高中—名牌大學,直接嚇傻鎮上的八婆們,這一路下來她一直都是話題女王好嗎。
庸人才沒人議論呢!
像她寢室的短信妹,據說是她村裡建國以來頭一名大學生,簡直震驚方圓百裡內五個村支書好嗎,當年是敲鑼打鼓彩旗飄揚紮著紅綢大花送出村門口的!
相比之下,她出鎮那天的排場簡直弱爆了,完全不匹配俞鎮的暴發戶名頭!
——「苜蓿,這幾日堂姊夜裡還哭嗎?
」
少商揉著發酸的手腕,自打得了程詠的書案後,阿苧督促她練字的熱情簡直一發不可收。
那名叫苜蓿的女孩正幫著巧菓將少商的食案擺好,秀麗的瓜子臉笑容可掬:「她們好歹陪了我們女公子十幾年,若女公子對她們離去毫不動容,那人們還不說她太涼薄了?
再說了,都哭三夜了,也該好了……喲,今日還有炙烤鵪鶉呀,真香。
對了,蓮房姐姐的傷可好了,昨日我們女公子得了一罐藥膏,叫我順手帶來給蓮房阿姊呢。
」
少商笑眯眯的看著眼前的女孩。
有那麼句名言,退潮時誰在裸泳一清二楚,菖蒲和那傅母被趕走了,這原本不顯山露水的苜蓿就顯出來了。
書案風波的次日苜蓿就上門了,又是賠禮物又是替程姎辯白,之後日日都來坐一陣,頂著婢女們和阿苧的冷臉白眼,始終擺著笑臉。
有時幫著幹點活,有時陪著說說話,講點程姎在葛家的過往,講點老家趣事,訴說訴說程姎的不易,再時不時的恭維少商和眾婢幾句。
言語得體不說,還勤快爽直,沒幾日連阿苧都闆不住臉了——到底伸手不打笑臉人。
少商卻想,看來葛家送來的不全是蠢貨。
「四娘子莫要跟我們女公子生氣了,您不知道,我們那位傅母呐,仗著養育女公子十幾年,常在鄉裡自稱是女公子的半母,架子可大了。
葛家女君本不願她跟著女公子來咱家的,可我們將軍這些年一直打勝仗受封賞,鄉裡誰人不知,她哪裡肯捨下這富貴!
哭著喊著都要來,葛家仁厚,隻得答應了。
菖蒲差不多也是這樣……」
程姎當初剛被送過去時,葛家都以為過個三五年葛氏就會派人來接,所以倉促間找了傅母和幾個小婢後也沒想著換。
誰知一年年過去了,葛家這才發現葛氏狠心如斯,根本沒有接回女兒的打算,葛舅母就決心把程姎當自己女兒養了,悉心教養之外,並細細挑選陪伴之人,苜蓿就是這個時候被選出來的。
「那時女公子都九歲了,菖蒲比我們多陪了女公子許多年,情誼自然不一樣。
」
程姎在葛家的處境十分微妙。
照理說她不是葛家本家女公子,屬於生母不疼寄人籬下,但隨著程始日漸發達,鄉裡時時傳來喜報,葛家上下無不對程姎越來越恭敬。
水漲船高,那傅母和菖蒲她們早習慣了在葛家趾高氣揚的日子,什麼好吃好喝好用的定要先給程姎享用,便是葛舅母正牌的孫輩出生後,吃穿也不及程姎精細。
尤其葛舅母知道自己漸漸年老體衰,生怕自己難以照管周全,讓幾個兒媳侄媳輕怠了程姎,是以有意無意縱容那傅母和婢子一貫的霸道行徑。
後來蕭夫人給葛家去信討要程姎,道『吾姪勞煩親家多年,愚夫婦近日將返』,葛家這才忍痛送還女孩。
誰知回程府後,葛氏卻不給她們臉面,她們略受挫了數月,好在程始夫婦回來後,蕭夫人對程姎百般呵護千般看重,於是她們故態復萌了。
說到底,那傅母和菖蒲也非什麼大奸大惡,否則葛舅母也不會放任她們留在程姎身邊,不過是十幾年來習慣了C位登場而已。
「我對我們女公子說呀,您不但不該生氣悲傷,還要謝謝大人和女君幫您除了這兩隻蠹蟲,他們這是為了您好。
不然叫您自己處置嗎,還是繼續跟著您,接著給您闖禍生事?
我們女公子都聽進去了,十分懊悔縱容僕下。
不過她生性靦腆,這些話隻能由奴婢代說了,還盼著您不要跟她生了嫌隙才好。
」
苜蓿說的十分坦誠,在她看來,菖蒲她們真是愚不可及,依蕭夫人對程姎的疼愛,程姎將來必然嫁入公侯之家,她們做婢女的自然會更上一層樓,針頭線腦有甚好爭的。
「我還說,就是我也得謝謝大人和女君,不然我這後頭來的婢子,哪天能頂替菖蒲的位子呀!
哎喲,真謝天謝地。
女公子聽了,追著要打我呢!
」苜蓿眉飛色舞,笑著捂住肩頭,「……我被打了好幾下,不過沒打疼。
早知我們女公子這麼沒力氣,我就不逃了,白費了我逃的腳勁。
」
巧菓幾個婢子都笑的不行,阿苧也是無奈搖頭。
少商挑挑眉:非典型的接受型人格,至少這位堂姊還懂得照顧父親弟弟和管家。
不過高手在民間。
經過苜蓿不斷開解求情以及小食賄賂,除了還在休養臀部的蓮房,她這裡上下都已不那麼記恨前事了。
就憑苜蓿這戰鬥力,估計蓮房被她說緩轉也隻是時間問題。
葛舅母的確有兩把刷子,話說自己怎麼沒投胎到程姎身上呢,這能省多少事呀。
不過自從那日爭吵之後,蕭夫人似乎氣餒不少,不再時時訓斥約束自己了,多少有些放任少商自由發揮的意思。
既然目的達成,少商這陣子也樂的扮乖扮和氣了……
次日正月十五,元宵佳節,更兼難得太平歲月,四鄰無戰事,皇帝特意將這日的宵禁推遲兩個時辰,並辟出從德輝坊到北宮前一段長長的寬闊街道,供臣民觀燈遊樂。
晚膳後,除了流鼻涕的程娓三姐弟被留在家中,程家闔府出門遊玩。
程始怕今日的燈市人多有礙,先以幾輛巨大的安車將女眷運送至街邊,再以家丁護衛將女眷們團團圍住,方才得以出行。
少商興奮的不行,一下車就長長呵了口氣,白茫茫的氣息須臾散去,愈發凍的她唇紅齒白,顏若朝華;桑氏正站在她身旁給她拉直皺起的衣裙。
蕭夫人不悅的看了眼,再去看程姎,隻見她身著一件朱紅織錦的三繞曲裾深衣,邊上裹著三指寬的金色繡緞,何其明麗。
——她明明為兩姊妹準備了一樣的衣裙飾物,好讓她們今日穿戴出來。
誰知她那不省心的女兒裝傻,反而穿上桑氏贈送的紺碧色二繞曲裾配雪色百褶內裙。
倒不是不好看,不算性情惡劣,這孽障的容貌實是沒說的,近日又長高不少,翠衣雪膚的小小女孩,那麼婷婷嫋嫋的一站,當真稚弱柔嬈,我見猶憐。
就這麼下車不到十息功夫,已有幾位經過的華服少年瞥眼過來偷看了。
程始昂頭挺胸走在最前頭,故意裝作沒看見,心中得意難言。
夫妻多年,蕭夫人如何不知丈夫所想,心中不住搖頭。
也是,女兒貌美,做父母的自是有面子的。
時人崇尚古樸大氣之美,這街道市坊寬闊敞透,最窄處也有二丈寬,兩旁五十步一盞樹立著一人高的燈炬,以尺餘銅盤盛滿火油高高架起,其中點起熊熊烈火,把這冬日寒夜照的猶如喧鬧如白晝。
程始對著那火油銅盆看了半天,喃喃道:「……陛下這次很下本錢呐。
」這許多火油,一條街全加起來,可是不小的耗費。
少商白嫩的小耳朵一抖,忙問:「阿父,咱們陛下很節儉嗎?
」
不等程始張嘴,蕭夫人的眼風已經掃過來了,少商連連擺手:「行行行,我不問了還不成嗎。
天地君親師,哪個都不能妄議!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這老娘們可真夠煩的,莫不是祖上做了十八代教導主任吧!
程始聳聳肩,他從不在眾人面前和老婆不對付,打算回去再跟女兒講,然後一把揪過程止拉到一行人最前面去哄程母開心。
蕭夫人沉吟片刻,道:「有些事,回去叫你兄長講與你聽。
」
少商一驚,三兄弟一喜,程頌與程少宮更是喜形於色,皆心想母親與妹妹能和好真是再好不過了。
蕭夫人趕在他們開口之前道:「詠兒你來說。
」又對次子和三子道,「你倆閉嘴,聽你們胡說,還不如什麼都不知道呢。
」程頌與程少宮憋笑稱喏。
蕭夫人又轉過頭,柔聲道:「姎姎,你也去。
以後在這天子腳下交際,該忌諱什麼,該避嫌什麼的,你都聽聽。
」程姎高興的屈身稱喏。
自程詠以降,三兄弟的喜色莫名砍了一半。
站在後頭的桑氏默默搖頭:果然人無完人,像蕭元漪這樣文韜武略的女中豪傑,在處理兒女之事上居然這樣大意自負。
隻有少商全不放在心上,凡事得償所願就行;她自小冷言冷語不知受了多少,若事事敏感,她哪裡活的到翻身吐氣那一天。
街道兩側的樓坊上掛著最多的就是籠燈和走馬燈。
籠燈是直接在合抱大小的圓形燈架內點上熾烈的焰火,粗壯的燈框外裹上各種染色羊皮,朱紅的,碧綠的,嫩黃的,湛藍的,今夜不少樓主店家為求燈火輝煌,引人矚目,會將數個巨大的籠燈吊成幾串,垂掛在門面外。
而走馬燈多是圓柱形,裡面燈油灼灼燃燒,待熱氣上湧,外面的活動燈架轉起,隻見繪製在燈皮上的圖案緩緩浮動遊走,甚是奇妙。
少商看的目不暇接,黑白分明的眼睛睜的大大的,一盞燈一盞燈看過去,有將士回家妻子來迎的,有小童頑皮追打嬉鬧的,有武士彎弓射獵猛獸的,甚至還有魚兒鳥兒頭碰頭的。
程始見女兒形容稚氣可愛,十分豪氣的叫多買下幾盞燈給她回家慢慢玩耍。
誰知少商搖搖頭,隻要了一盞,道:「回家我自己做,做更好看的。
」
廢話,她是理科女生好嗎,可以徒手開平方的那種,雖然主修方向偏理論,動手能力不如工科弟兄們,但這麼簡單的原理,她覺得可以回去練練手。
燈市不止有燈,還有賣絹花絲帛首飾小食,甚至還有書簡——
一個儒生打扮的人正聲淚俱下的向程詠和程少宮述說『好好一個書香門第被戾帝爪牙迫害至家破人亡,如今不得已販售家中藏書』的故事。
程頌左右手各拉著築謳二童,在一個獵戶的攤位前觀看一根據說是從吊睛猛虎身上抽出來的虎筋,用來制弓弦那真是萬夫莫敵。
蕭夫人和程承邊走邊說笑,句句鼓勵他振奮讀書,不要有顧慮,程姎笑呵呵的隨行一旁。
程止見一店鋪裡的絹花做的新奇野趣,便買了朵給桑氏簪上,程母臉黑成硯臺,於是程止趕緊再買一朵給老母戴上,程母卻不依,非說桑氏頭上的花更美。
桑氏也壞,故意不主動說將絹花讓給程母,隻笑盈盈的看著,鬧的程止手忙腳亂。
程始在旁捋須搖頭,就不能學學他,買了絹花藏在懷裡回家再給妻子戴嗎。
少商卻因沉迷看燈,拖拉在程家一行人的最後面,身邊跟著兩個武婢三個家丁,她也不擔心安全問題,隻慢慢走著,這時一個竹編的繡球緩緩滾到她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