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漢燦爛,幸甚至哉 (星漢燦爛·月升滄海)》第163章
第163章
少商力竭待坐, 背靠著適才厮打中踢翻的案幾, 喘息著看霍不疑給自己包紮傷口。
一圈圈的布帶妥帖的纏在臂上,厚實透氣的細麻呈現出令人舒適的米白色,映襯少商的胳膊反而白中透青。
而霍不疑也被撕扯的夠嗆, 髮絲淩亂, 臉上脖頸分散著細紅抓痕, 左手手背上還有一個觸目驚心的咬傷——其實他們以前打鬧過很多次, 但從無如這次見血見骨。
少商的目光下移, 注意到躺在地闆上的一隻素色錦囊, 這種錦囊她很熟悉, 看著不大,但能裝許多東西。
她多次看見蕭夫人親手清洗細麻布帶幷晾乾熨燙, 然後繞成緊密的布卷,連同上好的金瘡藥一道帶塞進這種錦囊。
行伍之人容易受外傷,哪怕不上戰陣, 演武場上較量比武也容易造成傷害, 時人已知道用不乾淨的東西裹傷極是不妥,於是武將往往會隨身攜帶這些東西。
霍不疑察覺少商的目光, 微笑道:「你答應給我做一個, 卻一直沒拿出來。
」
少商清醒過來, 看傷處包裹的差不多了,冷冷道:「好了罷,我要走了。
」
霍不疑一手按在她肩頭:「我要說的話還沒說。
」
少商氣結,冷笑道:「好, 你說吧,我聽著。
」難道她說『不聽不聽就不聽』他就會放手嗎,沒看他在自己肩頭輕輕一按自己就動彈不得麽。
霍不疑弓膝坐到女孩身旁,輕嘆道:「遇到你,我始料未及。
」
這簡簡單單的八個字,少商瞬時落下淚來——她側過頭:「這話我信,遇見你,是我的劫難,遇到我,也是你倒黴。
」
「不,遇到你,是我自六歲之後,最好的事。
」霍不疑沒看她,反而望向不遠處地面上的光暈,淡淡的日光透過彎彎曲曲的雕花窗欞,像她笑起來的眉眼,柔嬈明媚。
少商譏諷一笑:「那倒是,我還得替你向陛下辯駁霍家血案呢。
」
霍不疑似笑非笑:「你說的對。
」
少商反應過來,懊惱道:「不對,得你先救我。
至少萬伯父在密林夾道被截殺那回,若無你相救,我多是沒命了。
」
兩人相處不過數月,可細糾起來卻仿佛過了一輩子,牽牽纏纏分割不清。
「我身負深仇大恨,從未打算成婚,多年來隻是煩憂如何抵擋陛下的盛情厚意。
」霍不疑學著少商,也背靠著那翻到的案幾,「聽說你與樓垚定下親事,我心中鬆口氣,不然真是爲難了。
其實我很是欣賞樓垚,他雖才具平常,但卻光明磊落,端正守禮;不過後來聽你跟著他口口聲聲喚我『兄長』,我又恨不能捏死他了。
」
少商直起身子,語氣強調:「阿垚是好人。
」
「嗯,是以他好好活著,我還打算去赴你們的喜宴。
」
回憶往事,恍如前世,少商輕嘆一聲。
曾經她是多麽熱切的想要成家立業,獨立門戶,努力活出個樣來給蕭夫人看看。
一晃數年過去,樓垚與何昭君說不定都三胎了,自己卻還跟前前未婚夫糾纏不清,真是理想照進現實,她打算好好的人生計劃永遠夭折在逗逼途中。
「我從沒想過傷你,那陣子得到霍家殘存舊部的消息,我以爲能妥善了結淩氏一族,才起了娶你的念頭。
」霍不疑道。
少商怒道:「你就不能等真的了結了淩益,再來找我麽!
」
「我等不及了。
」霍不疑垂眸,「人總是這樣,心心念念許久的事,若是全無希望便罷了,可隻要透出些盼頭,便會迫不及待。
」
少商覺得自己倒了八輩子血黴,作勢起身:「你說完了麽,說完了我就走了。
」
「還有……」霍不疑拉住她的手,發現她指尖有血絲,皺眉道,「你以前不愛留指甲的。
」
「不留指甲怎麽塗花汁啊!
」少商都不知道自己爲什麽要說這個。
「你以前也不愛蔻丹。
」霍不疑把她拉到自己對面做好,宮闈內不許佩利器,他便隻能替女孩剔乾淨碎甲,然後每個指尖都抹上藥粉。
少商伸著手任他敷藥,從這個角度看去,他的鼻梁高聳睫毛濃長,她忽然煩躁起來:「還有什麽你一幷說了吧,我總不能遲遲不回筵席。
」
霍不疑頓了下,道:「駱濟通不是好人,若她給你寫信或說了什麽,你都別信。
」
少商一驚:「什麽?
!
」她隻是覺得駱濟通人品不好而已,可若是霍不疑說某人『不是好人』,那必定是做了大事。
霍不疑擡頭:「當年殺死婢女春笤的不是五公主,是駱濟通;不錯,她也參與陷害你,我疑心陷害你的計策就是她出的,五公主沒這麽好的心計。
」
少商微微張嘴。
「還有,她前夫賈氏七郎之死,與她也脫不開關係。
總之,你要小心這人。
」
少商竪起汗毛,忍不住叫起來:「既然你都知道,爲何你還打算娶她啊!
」
霍不疑微微一笑:「我沒打算娶她,我隻是拿她做個幌子,不然陛下和太子能放我安安生生在邊關過這六年?
」
「也對。
」少商點點頭,旋即驚起,「誒不對!
幌子不能打一輩子啊,你就算不娶駱濟通,那也得娶別的什麽人,與其跟個品行不端的女子幹耗,不如好好找個賢惠善良的……」
她看著他沉靜而深邃的眼眸,心頭一顫,「你是故意的,你根本不打算娶妻,你,你以後都不成婚了……?
」她猜到了原因,卻不敢猜他的用意。
「你瘋了,霍家等著你傳繼香火呢,你敢一輩子孤單單的,陛下會活吃了你!
」她壓低聲音,驚愕難言。
霍不疑笑的山河清朗,毫不在意。
少商眼眶濕潤,好聲好氣的勸道:「你就不能看開些麽,過去的就過去了,我們各自別過,成家生子,等過上十幾二十年,老友相聚,說說笑笑,豈不美哉?
」他若是一生孤苦,煢煢孑立,那她怎麽辦,就這麽看著?
霍不疑攬過她單薄的背脊,摟的死緊,悶悶道:「我不與你做老友,我們要做老夫老妻。
」
少商感到一陣灼熱呼吸向自己撲來,溫熱的頭顱埋進她的頸窩,周遭縈繞著乾淨的男性氣息,夾雜著熟悉的藥草香與鐵銹味的血氣。
她無聲的落下眼淚,然後把心一狠,用力推開他,直直的站起來,冷冷道:「你想娶妻就娶妻,想娶誰就娶誰,與我沒有半分關係!
話都說完了,我要走了。
」
霍不疑一把抓住她,單腿跪地,牢牢箍住她纖細的腰身,懇求道:「你別這樣狠心,六年前是我對不住你,別人不明白,但我明白——你從不肯相信別人,也不願依賴別人,可是我逼著你接納我,等你全心全意要和我過日子時,我卻捨下了你……」
少商再度落淚,已經結痂的心口又被撕開一道裂縫。
她心裡有一座堅冰築成的高墻,墻的這邊是她獨自一人,無人能走進。
六年前,淩不疑以雷霆萬鈞之勢撞破了這座冰墻,說以後他們可以互相取暖,她費盡渾身的力氣信了他,結果呢……她已下定決心,這輩子再也不會出來了!
「我絕不原諒你!
」她淌著淚,咬著牙,惡狠狠道,「別做夢了,我能好好活到現在,就是靠著心硬。
我絕不原諒對不住我的人,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六年前你會捨棄我,焉知以後你不會重蹈覆轍!
我知道人人都明裡暗裡幫你說話,包括我家裡的人,可我偏偏不如你的願!
沒有你,我也能過的很好,我絕不再相信你了,絕不!
」
霍不疑也落下淚水,卑微的哀求著:「他們不是幫我說話,是在幫我們。
你自己拿鏡子照照,你看袁慎時的樣子,和看我時完全不同。
我不是瞎子,別人也不是瞎子!
」
少商淚如雨下,哽咽不能言語:「沒有你,我也能過的好,我與袁慎會白頭偕老,共度一生……」
霍不疑輕聲道:「是呀,我活該一生孤苦,你總能忘記我的。
」
少商喉間堵的難受。
霍不疑仰視著她:「我從沒想過傷你,我一直盼你能一生順遂,喜樂無愁。
當初我連你和樓垚的外放之地都找好了,那裡山清水秀,民風淳樸,你喜歡燒磚瓦就燒磚瓦,喜歡釀酒就釀酒,不會有人來非議你。
」
「這六年我總做一個夢,夢見父母兄姊都好好活著,從不曾有過滅門慘禍;我去你家提親,你答應了,然後我們歡歡喜喜的做了夫妻——」
少商淚眼模糊,想若霍翀夫婦還活著,若所有人都活著,那該多麽好。
霍不疑一定會是整座都城中最英武開朗的青年,他們還會在燈市遇上,不過這一回,他不會再有顧慮,而是大大方方的走過來,而自己一看見他的臉,必會大發花癡。
可能蕭夫人會嫌他莽撞,程老爹會嫌他唐突,不過鑒於霍家顯赫的門第,自己總歸會嫁過去;等到兒女繞膝時,她會告訴大家,其實是白菜先動的手。
霍不疑雙目發紅,羽睫凝淚,抓著她的雙手放在自己臉頰上:「你別這樣狠心,求求你,別對我這樣狠心。
」
少商再也端不住冷漠的架子,像個孩子般的哭起來,眼淚鼻涕,毫無形象;今天她一敗塗地,毫無還手之力。
這時外面忽傳來一陣嘈雜的說話聲,仿佛有許多人往這邊走來,當頭的是三公主帶醉意的響亮笑聲——「曲泠君走的忒快了,還沒吃母後宮裡的冰鎮甜果栗子呢;還有程少商,不知跑哪兒去了。
」
二公主道:「泠君是雙身子,你當是你呀,胡吃海塞,玩鬧個不歇。
少商大約回永安宮了吧,我聽說近來宣太後身子愈發不好了。
」
汝陽王世子妃道:「今日春光大好,我們爲何不去後頭園林中擺席,吹著風,醒醒酒。
」
三公主笑呵呵:「春光是好,可是蚊蟲也多,還是這間宮室好,三面隔扇可以卸下來,到時一樣吹風賞景嘛。
」
「喲,三皇姐如今這麽妥帖周到了啊。
」
「去你的,沒大沒小!
」
衆婦哈哈大笑。
霍程二人都哭的有些晃神,說時遲那時快,宮室的門扉被唰的移開,內外數目相接,隻見少商直立當地,霍不疑單腿跪在她跟前,兩人都面有淚痕,衣裳上有零星血迹,地上的案幾及其上頭擺設四散淩亂。
諸婦不妨見到這般情形,齊齊吸了口氣。
靜滯片刻,無人開口,作爲輩分最高的貴婦,汝陽王世子妃自覺有義務開口,乾巴巴道:「呃…你麽,你們也在啊,真巧…」
這話還不如不說,門內外再度陷入寂靜,片刻後,衆人回神,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議論,夾雜著吃吃輕笑。
衆婦想,莫不是這二人在此處幽會?
可看這一地狼藉,衣裳還有血,更像毆鬥打架,然後再看這兩人一立一跪的姿勢,這是在苦苦哀求?
可是霍不疑這樣心高氣傲的青年權臣會下跪求人?
!
……呃,這題她們猜不出來。
少商腦袋嗡的一聲,手足無措,全不知道該怎麽應對。
霍不疑十分鎮定的緩緩起身,將女孩攔在身後,看向諸婦的眼神冷淡。
他做出這般完全保護的姿態,門外的輕笑低語頓時一靜——以她們的出身地位,自不是市井中隻知看熱鬧的長舌婦,該有的覺悟還是有的。
二公主輕哂一聲,上前一步,柔聲道:「子晟,我們今日飲多了,要在這裡醒醒酒。
」
霍不疑神情緩和下來,忽然莫名其妙的說道:「……二公主,你還記得那年宮巷中,你,我,少商,還有三公主,四人碰面。
」
三公主想起來了。
她抓抓耳朵,翻了個白眼,丟人的往事她早就忘了,霍不疑幹嘛還提起來,真是的!
二公主道:「記得,那是少商第一日到宣娘娘身邊聽學受教。
」
少商也想起來了,當時也是這樣,三公主要尋她麻煩,他將她護在身後,猶如一座高大挺拔的山嶺,遮擋住所有風雨。
霍不疑神情冷徹嚴肅:「那日分別前,我最後說的話,不知二公主是否還記得?
」
二公主靜靜的看他,然後微笑起來:「……記得,你放心。
」
她轉身看向諸婦,目光威嚴而柔和,「子晟與少商多年未見,是以有話要說。
我希望今日諸位所見,不會在外面生出流言蜚語來。
」
聰明人不需多說,心裡自然清楚,諸婦立刻明白,若她們出去亂說,不但與霍不疑爲敵,也與皇帝最寵愛的二公主爲敵,於是紛紛打起了哈哈,裝著糊塗。
少商慢慢捏緊拳頭,她全想起來了,那日霍不疑對兩位公主最後說的話是——直到遇見她,我才動了婚配心思,除她之外,別無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