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村長的話，道士的眼中閃過一抹譏誚：

　　人呐，就是這樣貪心不足。

　　譬如他自己，譬如村子裡的這些人，都是一樣。

　　他因為貪婪，想得到柳仙遺蛻，所以撒了謊，蒙騙村們幫忙尋找，結果誤打誤撞挖開了女屍的墳。

　　村民因為貪婪，挖到墳墓瞞而不報，私吞女屍的珠寶財產，還把女屍帶回來，造成村中血案。

　　都是貪心不足惹的禍，而他也已經為此付出了代價。

　　可這些村民卻還不知足，解決了女屍還不夠，甚至還想要柳仙回來。

　　別說柳仙已經死了，就算柳仙活著，看到這樣充滿罪孽的村子，也不會回來的。

　　但這話道士卻沒有說，他隻淡淡道：

　　“我修為已經耗盡，沒有能力幫你們了。
”

　　“你們也別再找柳仙了，如果再挖出什麽不乾淨的東西，我可幫不了你們了。
”

　　村民們有些失望，但如今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至少死的人不多，大家都還活著。

　　道士見狀，又開口道：

　　“你們把那具女屍找地方處理了吧，事情已經解決，我也該走了。
”

　　說完這話，道士就離開了村子，而這一次，沒有人再攔著他。

　　可村民們不知道的是，放出女屍、造下殺孽的因果，已經被道士轉移到了這些村民的身上。

　　就算以後那個胎兒有什麽問題，也連累不到他，隻會反噬村民。

　　為什麽呢？

　　因為胎兒是女屍和村民的後代。

　　雖說玄門看重因果，但這因果也有輕有重。

　　血緣因果，要遠遠大於道士因為起貪念而挖出女屍的因果。

　　有村民們的血緣因果頂在前面，就算胎兒真的造了孽，天道也不會懲罰道士，相反甚至會對道士網開一面。

　　畢竟，整件事的主要責任不在道士。

　　甚至，道士為了封印這個不正常的胎兒，出了一份力，耗盡了修為，在這份功德面前，他最初的貪念其實可以忽略不計。

　　道士擺脫因果，大搖大擺的離開，他還有很多時間，去想辦法恢復自己的修為。

　　村民們從女屍的手下活了下來，一顆心頓時放下了。

　　可是，沒有人在意那個胎兒，那個被封印在井底的胎兒，一個從頭到尾都在欺騙和悲劇中誕生的孩子。

　　道士走後，有人問村長：

　　“那女屍的屍骨怎麽辦？
還是給她埋回去嗎？
”

　　“埋回去做什麽？
”村長不在意的擺擺手，“她都已經化成白骨了，道長也說她掀不起什麽風浪了，就隨便找個地方處理掉算了，我看她那具棺材不錯，留著等誰家辦白事還能用……”

　　瞧瞧，人一旦貪婪起來，便再也遏製不住欲望。

　　哪怕剛剛死裡逃生，但他們還在算計女屍的棺材，簡直無可救藥。

　　但村民們都沒有反對。

　　他們甚至不想太麻煩，便擡著那女屍的屍骨，直接扔到了剛剛建好的那口井裡。

　　“我們也算仁至義盡，讓她們母女團圓了。
”村民如此說著。

　　隨後，他們找來了一塊巨大的石頭，蓋住了井口，防止有人摔下去被嚇到，這口井從此成了村裡的禁忌。

　　柳村逐漸恢復平靜。

　　村民們繼續生活在這裡，一年年過去，似乎都忘記了，這裡曾經發生過可怕的事情。

　　那口井，也很久都沒有了動靜。

　　***

　　紅衣女鬼講到這裡，便止住了話頭，擡眼看向裴安竹：

　　“你現在應該知道我的身份了吧？
”

　　“你就是那個胎兒，那個村民和女屍交合，生下來的女嬰。
”裴安竹說道，“沒想到，你不僅長大了，而且還死了。
”

　　“沒錯。
”紅衣女鬼點了點頭，自我介紹，“我的名字，叫阿傀。
”

　　“傀？
一半人，一半鬼？
”裴安竹點點頭，“倒是個符合實際的名字，是你自己取的？
”

　　“不，是我母親給我取的。
”阿傀笑了。

　　“可你母親，已經在生你的時候，化為了白骨。
”裴安竹開口。

　　“這得感謝那些無知的村民啊，他們把我母親的白骨，扔到了井底，讓我得到了母親的記憶和傳承……”

　　阿傀臉上帶著諷刺的笑，在笑那些村民弄巧成拙——

　　道士臨走之前，讓村民把女屍白骨找個地方處理了，意思就是去滿山上隨便挖個坑埋了。

　　可村民偷懶，不願意費勁，直接把女屍給扔到了井底。

　　女屍與胎兒之間，母女連心，憑借的是心口一股氣，完成了生命的交接，隻要那股氣還在，二者之間就永遠有聯系。

　　那具女屍被扔下來之後，胎兒憑著本能，驅使著身上的那股氣，向女屍靠近，也得到了女屍的記憶和傳承——

　　女屍原本是幾百年前一個小國家的公主。

　　那個國家太小，小到在歷史書上，不過是一筆帶過的路人甲，都不值得史官花費大量的筆墨來贅述。

　　所以，自然也沒有記載，為什麽一個國家的公主，會孤零零一個人，被埋在這麽個荒郊野嶺。

　　不過，阿傀從女屍的記憶裡得知，這位公主是被逼死的。

　　故事很俗套，總結起來，不過就是兩個詞：

　　愛恨情仇，家國天下。

　　這位公主與本國大將軍的兒子，本來是青梅竹馬，互相愛慕，隻等年紀到了就能成婚。

　　但沒想到有別的國家打來了，用的理由還是“聽聞公主傾城絕色，吾皇甚喜，特派兵來迎”。

　　這意思，不就是要把公主帶走，送到大國皇帝的後宮？

　　小國皇帝為了不被吞沒，選擇了稱臣納貢，而公主也被送往大國和親，並由小將軍護送。

　　本來以為事情就這樣了，但沒想到，大國出爾反爾。

　　在得到了公主之後，依舊派兵攻打小國，殺死了公主的親人，讓小國百姓家破人亡，就連大將軍也戰死。

　　小將軍還沒來得及回去，便聽聞了這個消息，選擇去行刺大國皇帝。

　　毫無意外地失敗了。

　　為了殺雞儆猴，小將軍被處以極刑，在身上活剮了三千刀，甚至是當著公主的面。

　　一夕之間，公主國破家亡，愛人死去，她心中恨極。

　　沒有人知道，那個小國的皇室，掌握了一種強大的秘術，這種秘術一旦施展成功，便能完成施術者的心願。

　　但秘術想要施展，條件十分苛刻——

　　首先，需要施術者是女子，並且是未破身的處子。

　　其次，前期準備需要九九八十一天，每一天這女子都要取出心頭血，並用九個陰年陰月陰時陰日的女子鮮血進行供養。

　　最後，在術法成功的那一刻，自戕而亡，死之前說出自己的願望。

　　於是公主想辦法從宮裡逃了出去，耗時十年，找到了符合條件的女子，開始了這種秘術。

　　秘術成功後，她飲鴆而亡，死前許願：

　　讓那個滅了她國家的大國，從此天災人禍不斷；要讓那個國家的皇室後代，不論男女，疾病纏身，注定早夭。

　　從那之後，世間果然按照公主的詛咒發生著。

　　而這位公主本人，被隨從埋葬到一個偏僻的荒郊野嶺，雖然不能葬入皇陵，但還是給了她最好的待遇。

　　上等的金絲楠棺木，華美的衣裙，珍貴的珠寶首飾做陪葬……

　　就這樣，公主被葬了。

　　但沒有人知道，這種秘術其實還有個後遺症：

　　施術者並不會真正的死亡，說是自戕而亡，其實還留有一口氣，而這口氣的存在，可保施術者屍身不腐。

　　在此後的歲月中，這口氣也能讓施術者從別處吸收力量，包括不限於天地間的各種陰氣煞氣，壯大自身。

　　隻等施術者力量足夠，便能重新蘇醒，再世為人。

　　但這件事，就連公主所在的皇室也不清楚，因為秘術流傳下來，已經殘缺了，甚至這麽多年都沒有人成功過。

　　就連公主本人，也是抱著孤注一擲的心態，開啟了這個秘術。

　　她躺在棺材裡，憑著這口氣的本能，不可避免的吸收著周圍各種力量，就連附近的孤魂野鬼，也被她吸過來鎮壓，成為圈養的牛羊。

　　那位陶家的祖先，也就是陶行雲的祖爺爺，之前說自己的魂魄被困，估計也是因為這位公主。

　　按照時間算，這位公主應該再過不久，就該復活了。

　　可沒想到，被人挖了墳，還發生了後來的事。

　　她在幾百年前，沒有嫁給自己愛的小將軍，也沒有獻身於敵國皇帝，反而被幾百年後的無知村民，破了處子之身，還孕育了孩子。

　　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

　　***

　　“我接收了她的記憶和傳承，她在徹底消失的最後一瞬，為我取了阿傀這個名字。
”阿傀說道。

　　從那以後，阿傀憑著那口氣留下的本能，吸收著各種能量。

　　日積月累，她慢慢長大。

　　她很特殊，有著人類的身體，卻是由屍體的肚子孕育出來的，她從一開始，就是一半活人、一半死人。

　　身體像活人一樣長大，靈魂像鬼魂一樣修煉。

　　隨著時間的流逝，她慢慢長成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妙齡少女，她已經把母親的記憶研究了個遍，對人間很是向往。

　　但是她出不去，隻能被困在這裡。

　　如果僅僅隻是這樣，井底和村子互不幹涉，那也不會出後來的事，裴安竹也不會順著線索找來了。

　　變故發生在幾十年前——

　　柳村的村民一代代延續，過程中雖然有外人到來定居，但始終沒有再出現一個玄門中人。

　　這個地方的特殊性，也被人慢慢遺忘。

　　隨著玄門的徹底沒落，關於道士、女屍、井底胎兒的這些東西，幾乎已經沒有人記得了。

　　他們隻記得，祖上交代過，不要搬開那口井上的石頭。

　　可這麽多年也沒什麽事，讓村民們產生了巨大的好奇，他們很想知道，這口井裡到底是什麽東西，為什麽會被石頭壓住。

　　於是，經過全村同意之後，他們搬開了石頭。

　　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口再正常不過的水井，裡面的水看起來乾淨又清澈，嘗一口，還很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