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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騷》第二百零五章 倒董檄文

《雅騷》 作者: 賊道三癡 4226 2024-08-13 17:17

  張原沒有留在織造署用晚飯,帶著穆真真和武陵匆匆趕往豳屏山下的居然草堂,時隔八個月,居然草堂景象大異,因為四方學子慕名前來求學,草堂無法容納,隻有擴建,由家境殷實的羅玄父出銀二百兩在奔雲石左邊新建了一個學廳,可容上百名學生聽講,此時夕陽西下,淨慈寺的鍾聲悠悠響起,前一記鍾聲嗡嗡將盡,後一記鍾聲堪堪接上,倏忽、空靈,很妙。

  黃寓庸先生不在草堂,下午寓庸先生一般不授課,隻出題讓諸生作文,寬敞的講學大廳裡上百名諸生這時已完成了各自的製藝,正三五成群聚談辯論,談天說地、花鳥蟲魚,說什麽的都有,張岱與焦潤生、羅玄父幾人縱論時文,張萼也能找到知己,與幾個年輕生員在講堂一角低聲談笑,看張萼笑得那般猥褻,想必是探討西湖花船美人的秘密,張萼以前就來過杭州,很有話題可說——

  張原去年秋曾在草堂求學,與學堂中二十多位諸生交情都好,範文若編印的張原時文集子流布甚廣,而今更挾小三元和痛毆董祖常的名聲,自然愈發引人矚目,一到草堂大廳,那些初次見面的諸生聽說這少年書生便是山yin張原,都是頗為驚訝,沒想到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張原會動粗打人,打了大名鼎鼎的董其昌的兒子而能若無其事,實在是有本事,而張原交際應酬,八面玲瓏,讓眾人都覺得這年少得志的張原謙和有禮,毫無驕se,值得一交,紛紛上前自報郡號姓名——

  羅玄父大聲道:“諸們同學,久聞張介子有過耳不忘之能,一直未曾領教,今日考考他,在場大約有七十多人與張原是第一次見請依次各報郡號姓名,然後看張原能記憶無誤否?
若有誤,就罰張氏三兄弟作東,在座諸位一起到湧金門外的酒樓飲酒盡歡。

  張原笑道:“羅兄要考我,那在下就試一試,若有差錯等下酒宴上罰我喝酒。

  眾人都覺得要一下子記住七十多位陌生人的名字和面目極難·比臨場背下一篇八股文還難,但張原既然答應了,一家一起熱鬧一番,何樂而不為,便依次上前向張原作揖自報郡號姓名,張原一一還禮,七十多人很快報完了郡號姓名——

  羅玄父笑著上前道:“考試開始。
”踱到一名面se微黃的生員跟前,挽其那生員的手面向張原,問:“介子兄,這位是誰?

  張原一揖道:“天台陳木叔陳兄。

  陳木叔笑著還禮。

  羅玄父又問了七個人,張原辨貌道名,但聽得一片嘖嘖讚歎聲顯然張原都答對了,張原超強記憶力讓在場諸生印象深刻。

  不可能七十多個人一一問過去,那樣太傻太無趣,張原與張岱這樣安排是為了結交這些諸生,請客喝酒才是王道,待羅玄父問到第九人,這人恰是張原以前認識的,是蘇州拂水山房社的金琅之家在華亭去年六月與範文若一道來山yin拜訪張原,與張原交情非比一般張原含笑上前,執著金琅之的手道:“墨齋客兄,讓我錯認你,不然考個沒完沒了大家都無趣。

  黑齋客是金琅之的別號,金琅之哈哈大笑,對羅玄父道:“張介子錯記我的名字了,罰他請客喝酒。

  在場諸生哄然叫好,當即出了講堂大廳,往湧金門外而去,諸生大多借住在湧金門外到南屏山這一帶的民家,有的是住在城西客棧,近百位生員浩浩dangdang,步行八裡來到湧金門外,張岱早已吩咐仆人把湧金門外最大的酒肆豐樂樓包下,酒樓上下三層開了二十餘席,專等諸生前來赴宴張原一路上與金琅之相談,金琅之是上月才從華亭來杭州求學的,知道董氏設計構陷陸養芳之事,張原問起宗翼善近況,金琅之道:“宗翼善原本為董其昌司筆劄,在奴仆中算是上等的,現在罰做應門賤役,短衫小帽,這是故意羞辱宗翼善。

  張原默然不語,他沒有對金琅之說什麽是他連累了宗翼善之類的廢話,他沒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他對宗翼善因相互惜才而結起的友情是真摯的,當初他也沒想過要利用宗翼善來打擊董氏,因為那時他並不知道宗翼善是董氏家奴,後來知道了宗翼善的真實身份,他就決心助宗翼善擺脫奴籍,現在宗翼善被迫回到華亭董府,遭受屈辱,但他相信宗翼善不會後悔與他的交往,他是真正欣賞並平等對待宗翼善的人,以宗翼善之才,豈甘心做一個上等奴仆,雖然現在連上等奴仆都沒得做了—

  金琅之越說越憤怒:“董氏作惡豈止這一端,董祖源為擴建長生橋宅第,脅迫數十戶民眾遷居他處,我有一堂兄也被強行驅趕,一畝多廣的祖宅,隻給了三十兩銀子,早上來逼契約,晚上就來逼搬遷,若不賣給他董氏,就有一幫打行青手來sao擾,fu人、童子都不敢出門,逼遷手段極其卑鄙下劣——”

  又道:“這次與我同來求學的還有青浦的洪道泰,也是青浦文社的成員,與董氏還是遠親,有一次與董祖常在華亭的酒宴上相遇,董祖常給眾人敬酒,董祖常敬酒霸道,別人不喝也得喝,洪道泰實在沒有酒量,不肯喝,這董祖常仗著酒勁,見洪道泰忤他興緻,認為洪道泰是故意藐視他,大怒,喝命下人拖洪道泰去灌馬糞,這事說來荒唐,但董祖常就有這麽惡劣,這種事他就做得出來,洪道泰向松江知府控告董祖常,卻是不了了之,洪道泰深以為恥。

  張原點頭道:“等下酒宴散後再與金兄長談,華亭、上海、青浦三縣在此求學的有九人,等下一起商議一下,不能讓董氏這般欺壓,不然生員的體面何在!

  金琅之知道張原與董祖常之間的仇隙,若張原要鬥董祖常,他是樂意相從的,說道:“好,等下我去召集他們一起商議。

  豐樂樓晚宴甚是熱鬧,張原充分展現了他的交際手腕張口多笑,八方酬酢,言語詼諧,清談愉悅,赴宴諸生沒有哪個覺得受到了冷落,張原有能力調動氣氛眾人飲酒盡歡而散。

  焦潤生、羅玄父、張原三兄弟,還有金琅之、洪道泰等松江府八位諸生留下議事,董其昌強迫宗翼善離開南京回華亭,這讓焦大為不快,宗翼善為澹園書樓編書目對焦幫助很大,書目沒編到一半,就被以其父母相脅迫回華亭,並且遭受屈辱,焦也覺得自己失了顏面·焦之子焦潤生自然也對董氏極為不滿,而羅玄父與焦潤生是好友,又是黃汝亨的得意弟子,黃汝亨因為宗翼善之事對董氏也有微詞,所以聽說張原要設法幫助宗翼善·焦潤生和羅玄父都頗為熱心——

  張原向松江八位諸生詢問董氏在華亭的所作所為,得知董氏收容投靠的奴仆數千人,腴田十萬畝,輸稅不過三分,華亭遊船為避稅大多投靠到董氏門下,為擴建長生橋宅第,對那些溫飽之家,就故意借子母錢讓其經商·又從中阻撓·讓其虧本,隻好以房產抵債·而對一些家境富裕的子弟,就故意you賭you嫖,看來董氏對付陸養芳的卑劣手段是其慣用伎倆,而且董其昌的房中術,齷齪事甚多——

  羅玄父歎道:“世人皆仰慕董玄宰書畫雙絕,千金求其字畫,卻哪知其人品這般jian邪,就算絕大多數惡行不是董其昌親為,但董其昌縱容其子侄輩、家奴輩作惡,也要算他是首惡,即便拋開這些不說,單就其雇人代筆書畫掙錢,就是卑劣之舉,正人君子哪做得出這種事,難怪會讓宗翼善為其子代考。

  焦潤生道:“董其昌聲名顯赫,門生故吏遍天下,是東宮的老師,誰敢治他的罪,而且這些惡行說起來一大堆,但真要論罪還真說不清,松江知府黃國鼎又是他的門生,誰能奈何得了他董其昌。

  金琅之道:“董其昌父子魚肉鄉裡也是看人來的,那些大鄉紳他結交得甚好,一般生員和尋常民眾,他豈會放在眼裡,自然是任意欺淩,張介子的姐夫青浦陸氏家裡老人還是有舉人功名的,董其昌父子收容陸氏叛主之奴,還要侵吞陸氏的六百畝桑林,實在欺人太甚。

  眾人議論紛紛,張原卻沒有多說什麽,隻把松江府諸生說的董氏惡行一一記在心裡,戌時末回到白篷船,鋪紙研墨開始寫“書畫難為心聲論”,開篇便引用《莊子》的“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而人者厚貌深情”,然後開始駁斥《文心雕龍》裡“氣以實志,志以定言,吐納英華,莫非xing情,心是心畫,言為心聲”這種文如其人、詩畫為心聲的論調——

  張原寫這篇文章有明顯的針對xing,他沒有指名道姓罵董其昌·但隻要聽說過董其昌大名的,一看這文章就知道此文諷刺的是誰?
——“所言之物,可以飾偽,巨jian為憂國語,熱中人作冰雪文,今有松江豪宦,海內虛名赫奕,心術jian邪卑劣,丹青薄技、點畫微長,交通要津,廣納苞苴,折柬日用數十張,無非關說si事,迎賓館月進八九次,要皆漁獵民膏,恃座主之尊乾瀆不休,罔顧旁觀之清議,因門生之厚面囑托無已,坐侵官府之大權……”

  洋洋灑灑,一千多字的文章一氣呵成,最後以元好問的詩作結,“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複見為人。
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
”將董其昌的書畫人格與其俗世面目分裂開來,讓世人看清書畫作品蕭散不羈、自然真趣的董其昌在卸去藝術人格後的卑鄙真面目,這是一篇倒董檄文,這是給官紳士子看的,自然要作得文采斐然、議論精當,張原是八股文高手,久經訓練,現在作這種簡直是信手拈來,無怪乎朱元璋要以八股取士,這八股文作得好,邏輯思維能力的確會很強大,不管有理沒理,都能說成有理,官場就要這一套——

  寫好《書畫難為心聲論》之後,已經是夜半鍾聲到客船,張原心潮澎湃,無法入睡,又提筆寫一篇面向普通民眾宣揚董氏惡行的記傳體長文“董宦惡行錄”——

  張原專心寫文時,穆真真跪坐在一邊看著,張原讓她先去睡,她搖頭道:“婢子不困,婢子陪著少爺。

  張原知道自己在這裡寫文這墮民少女是不好意思倒頭大睡的,也不再多說,任由穆真真坐在一邊,執筆凝思將方才聽到的董氏魚肉鄉鄰的惡行,以及姐夫陸氏一家與董氏的仇怨以淺顯的白話口語寫出來,這是方便普通民眾看的,就算不識字的聽人一讀也能明白其中意思——

  後半夜,氣候溫涼,白日裡喧囂熱鬧的運河埠口此時靜謐無聲,早早升起的新月這時已經落到西面的寶石山後,夜卻並不黑,仲夏夜的天空星辰璀璨,穆真真去艙外看了看星星,回來見少爺還在燈下奮筆疾書,便到船娘的小艙,撥開爐火,燉了一碗銀耳蓮子羹,卻找不到冰糖,隻好端著這碗未放糖的蓮子羹到前艙,卻見若曦大小姐披散著長發,穿著浴裙短衫,腳下是猩紅se的軟鞋,這是睡覺時穿的,正與少爺說話張若曦半夜醒來,見弟弟這邊艙室還有燈光,便過來一瞧,責備道:“天不會亮嗎,要這般連夜用功。

  張原道:“想到要寫,就想一氣寫完,才好安心歇息。

  張若曦打著呵欠問:“你寫的什麽?

  張原便將那篇“書畫難為心聲論”給姐姐看,張若曦一看之下,睡意全無,一邊看一邊點著頭,全文看完,讚道:“小原,你實寫得好。
”聽到腳步聲,張若曦側頭見是穆真真端著蓮子羹進來了,笑道:“真真著實體貼,夜宵送來了,倒把小原服shi得好。

  穆真真面se微紅道:“婢子去給大小姐也燉一碗。

  張若曦搖頭道:“不用了,我先回艙去,小原你也早些休息。
”張若瞰衣裙不整,雖然面對的是自己弟弟,也不便久待。

  倒董大幕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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