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被砸爛的差不多了,能帶走的沒有幾樣,現場的老伯們幫忙一起收拾整理了碎木頭和藥渣,推到了河道口的山腳。
少女将小錢袋裡的銅闆和碎銀都倒在手上,細細數了又數,拿走七個銅闆後,剩下的遞給那些老伯:“給!
”
老伯們接過錢,連連道謝,誇他們心善。
少女一聲不吭,耷拉着臉扶着哥哥離開了。
襄倦山往上原本有不少村落,自大乾在永安定都,南下各大山嶺上的大小村落,便都被朝更南處趕去,隻留下一些古寺道館。
襄倦山山上便有兩座道觀,一座大,一座小。
兄妹兩人沿着山路爬上了小道觀,摸黑從後邊的院門進去。
與此同時,在隔着一座山嶺的大道觀後院,小女童牽着馬,從石道上下來,也在後邊的院門外停下。
小道士剛挑完水,擡手擦汗,聽聞身後的動靜,回頭去看。
黯淡燈光下,女童身形矮小,牽馬緩步邁入,見到小道士後,開口說道:“我找清源道長,他可在。
”
“你一個人?
”小道士問道。
“還有馬。
”女童輕輕拉了下手裡的缰繩。
小道士提着扁擔過去,擡頭看着馬兒,又朝女童看去:“你找清源道長何事?
他已出山雲遊八個月了。
”
“八個月?
”夏昭衣輕皺眉,頓了頓,道,“那便罷了,依道長的性情,想必沒人能夠知道他的歸期。
”
小道士被她大人樣的語氣逗笑,說道:“你找清源師尊何事,你是遇上了什麼難處嗎?
”
“倒也沒什麼難處,”夏昭衣回頭看向青雲,擡手撫着它的脖子,“就是想托他替我照看這匹馬兒。
”
“照看馬兒?
”
“我帶它進城不方便,我怕它被繳走,這匹馬兒陪我數月,吃苦頗多,我不舍。
”說着,夏昭衣看着小道士,又道,“你叫什麼名字,若你願意替我看好它,我會答謝你的。
”
“我叫藏逸,我倒不用什麼謝,就是照顧匹馬兒嘛。
”小道士說道。
夏昭衣微笑,摘下腰上的小荷包,走去遞給小道士。
荷包裡面清香幽幽,沁入鼻端,湊近了香極卻不濃郁,離遠些又幾乎聞不到。
“好妙,這是……”
“送你,”夏昭衣笑道,“我用幾味香草做的,無礙你修行。
”
青雲這時微微低頭,在夏昭衣身上輕輕蹭了下。
夏昭衣摸摸它的脖子,說道:“小道長,我這馬兒,就交給你了。
”
“不敢當不敢當,叫我小道士就行。
”
夏昭衣點點頭,将手裡面的缰繩交了過去。
看着小女童離開,小道士轉頭看着這匹馬兒,懵懵的說道:“怎麼好像有些奇怪,我這就,收養了一匹馬兒?
”
擡手又聞了聞手裡面的小荷包。
“真香啊。
”
從後院出來,夏昭衣沒有馬上下山。
她沿着石道緩步走着,繞去了大道觀的另外一處後山。
夜已經很深了,她從後山下來,落在了一片墳地上。
大大小小的墓碑林立,月色戚白如雪,有些墳連墓碑都沒有,隻有很小很小的山丘凸起。
夏昭衣穿行而過,徐步經過一座又一座的墳墓,最後停在最東邊的孤墳上。
背着山坡,四周寂寂,除了泠白月色,就剩下土裡爛着的一兩片冥紙,和墳前舊黃的杯盞。
杯盞原本是一對,一隻滾在土裡,半埋着,另一隻已不知所蹤。
這是二哥軍中摯友的墳,那個早年用身體替二哥擋掉一杆長槍偷襲的軍人,因是孤兒,所以二哥将他葬在此處,而後每月都會來此,喝杯酒,說會話。
如今墓碑上的漆色已快凋落,被風雨吹打的破舊,很久沒人來照料修葺了。
夏昭衣擡手扶着墓碑,閉上眼睛,眼淚一下子滾落了下來。
秋夜清寒,山風大作,透過她單薄的衣衫,刺入骨髓。
她不是好哭的人,也向來忍得住,現在站在這裡,她微垂着頭,低聲啜泣着,徹底崩潰。
第二天的天光破開雲層,夏昭衣靠着墓碑睜開眼睛。
雲邊彩霞被金光暈染,深紫清藍金粉,成片成片,随着行雲流轉。
她能看到山腳下邊挑着擔提着筐開始為生計奔波的人,也能看到很遠的地方的城鎮。
“齊大哥,”夏昭衣輕聲開口,“你說什麼是榮光,什麼是生亡?
”
墳墓的主人沒有回答,隻有晨風呼呼。
“有的人死了,被祭入了廟堂,有的人死了,連青史上一篇殘頁都不曾留予,還有的人,死了是枉死,是朝堂更疊和勢力争逐裡的犧牲品。
”夏昭衣安靜的說着。
山上也很安靜,除卻風聲。
沉默良久,她擡起頭,看向天上還未散去的星子,輕輕吐出一口長氣:“罷了。
”
從地上爬起,夏昭衣拂去衣上黃土,撿掉墳前落葉,正色說道:“齊大哥,改日再來看你,我先回家了。
”
說完,垂眸拱手,臉上的疲憊倦意不複存在。
下山去往京城,沿路行人比前幾日要更多。
因是徒步,速度放慢了不少,路上偶爾能聽人閑聊,各式消息都有,天下亂局,奇聞異事,八卦豔情,或冤假錯案,其中聽到最多的,無外乎于“瘟疫”二字。
等出了襄倦山一帶,正式踏入京畿官道,行人的話也變得少了。
午時在路邊一家茶肆停下,她沒有進去,在茶肆後邊的樹蔭下乘涼,就着水袋裡的水啃着手裡的小幹糧。
随後又繼續趕路,終于趕在黃昏城門大關之前,進入了京都外城。
中秋才過,八月十八。
夏昭衣入城後走了八十八步,停下後轉眸望着東南方的長街巷道,心中默數捏卦。
乾坤亡。
卦數可變,未必正确,但絕對是一個不祥之兆。
夏昭衣心中沒有半點波瀾,這亡掉的是大乾的乾坤,與她無關。
而覆浪過後的新霸主,隻要不是易書榮,與她更無關。
隻是,不管盛世亂世,是興或亡,苦的都是沖殺前線的将士和艱難求生的百姓。
夏昭衣收回目光,朝正北邊看去,緊了緊肩上的小包袱。
當初她從離嶺萬裡奔赴北澤,就沒有想着活着回來,對京城更沒有一點的留戀或思及。
但是現在,數月奔波後,她的雙腳重新踩在了這片大地上。
算不上故土,但也不該陌生至此。
是真的,厭棄這片土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