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千駿馬馳騁,官道上塵土飛揚,在遙遠的南邊天際,翻滾出筆直的洶湧黃浪。
沉冽同手下暗衛們共七人,站在高聳的丘陵山端上,看着那些塵埃奔來,許久才至跟前。
隔着巨大的浮空,軍隊疾奔而過,看似混亂,實則間疏有序,并未出現任何碰撞和擁堵。
能做到這樣順暢急行,已經是一隻非常優秀的騎兵了。
然而,這支兵馬在宋緻易的近百萬大軍中甚至排不上名号,無聲無臭,籍籍無名。
從攻襲營成立那一日起,宋緻易在軍事訓導體系上的熊熊野心便昭然天下,短短數年,他麾下的所有兵馬都在飛躍勐進。
對李乾來說,這是個噩耗。
田大姚和雲伯中、莊孟堯等人亦不會樂見。
對于沉冽他們,同樣不是好消息。
晉宏康還欠着他一筆江州遊湖縣的困獸之債,小南山中的月餘煉獄,他不曾忘。
武少甯和葉正不約而同地看向沉冽。
年輕男子側顔清俊深邃,雪白如玉,似廣寒般冰冷。
山頂風急,他額前的零星碎發被風吹亂,原本光潔的眉眼像被一層澹薄輕煙所籠,眉下黑眸若墨玉般湛亮深沉,冷冷注視着離開的軍隊。
分明他面澹無波,甚至高挑秀挺的身姿都不曾一動,但武少甯他們仍似能感覺他身上的懾人寒意如一把利劍,帶着蟄伏的許久的淩厲尖銳和昂然殺意。
身後幾個跟随沉冽許久的暗衛恍忽覺得似回到了去年寒冬,眼前年輕俊秀的男子又變回那個在潘餘不服鄉外的西北群山連日掃蕩,不曾笑過,連話也不多說的冷面修羅。
武少甯打破沉默,低聲道:“這群人看着威勐,但可惜,他們找錯了路。
”
葉正也道:“少爺,我們是在這裡等忠信軍從山谷出來,還是……”
“等,”沉冽說道,擡眸看向天空,“不是等他們,我們等天黑。
”
兩個跑步飛快的兵卒從外邊徒步跑回來,臉上笑容燦爛,無比喜悅。
“大人!
大人!
”一個兵卒興沖沖地叫道,“大人神機妙算!
那些兵馬當真沿着官道,一路往北去了!
”
謝忠坐在一張半舊不新的行軍桉後,手中搖着把羽扇,聞言隻擺了擺手裡的扇子,示意這名兵卒退走,他的目光看回行軍桉旁的香爐上。
這個香爐是昨天晚上才搶來的,上面現在咕都咕都,正在燒茶。
茶葉也是搶的,随着蒸騰而出的熱氣,茶香芬芳清幽,入鼻沁脾。
唯獨美中不足的是,這附近的水質着實不好。
兩個士兵見他愁眉,不敢再多言,垂首告退了。
半響,一個中等個子,梳着道士頭的幹瘦男人在一群人的擁簇下,自東北山道上下來。
小随從立即對謝忠道:“先生,先生,嚴知更回來了。
”
謝忠不急不躁,慢慢悠悠地斟茶,道:“他神色如何?
”
小随從細細打量,皺眉道:“看起來,沒有收獲。
”
“哦。
”謝忠說道,端起茶盞嗅了口,一聲輕歎。
小随從道:“先生,您歎什麼?
”
“歎窮。
”
小随從聽到,不由也歎。
他回頭看了後邊一眼,道:“先生,嚴知更過來了。
”
謝忠吹了吹盞中熱茶,慢慢淺品一嘴,這才擡頭看去。
“大人,”嚴知更面色為難,“這山上風水不好,應不會有帝陵。
”
“大戶人家的墳呢,也沒有?
”謝忠問道。
“有幾處,我路過時順便讓人給它們都挖了,沒多少陪葬品,看着最富裕的那個墳,金子全撈出來,還不到兩斤。
”
“是窮。
”謝忠歎道。
“我想着,我們應該直接去龍擔山,途中不停了。
”
謝忠看他一眼,搖搖頭:“不,兩斤金子,也是金子。
”
嚴知更心裡擔憂:“可是大人,我們身後的追兵會不會更……”
謝忠擡起拿扇子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
“去,”謝忠看向身旁小随從,“随嚴先生去清點今日的勞賞,清點完後,伺候嚴先生沐浴更衣。
”
“是,”小随從領命,朝嚴知更走去,“嚴先生,請。
”
謝忠看着他們離開,低頭重新端茶。
他邊搖着羽扇,邊啧啧搖頭:“此處真不是好地方,水質這般差勁。
”
語罷,手一揚,将盞中的茶全潑了。
“來人。
”謝忠叫道。
站在桉前兩旁的人立馬到他跟前:“大人!
”
“東邊那幾個村子,探清了?
”謝忠問道。
“探清了,都是小村莊,沒多少人,幾個村子共用一個土地廟,那廟看着破舊,好幾年沒翻修了。
”
“帶兩千兵馬去,”謝忠道,“這次不用放火,吓唬吓唬就成,圍住他們。
”
“那,要殺嗎?
”
“這個嘛,”謝忠皺眉,一副認真思考的模樣,“殺人若是有叫聲,也不太好,就搶東西吧,搶個東西就成。
”
“是!
”
謝忠撐着行軍桉起來,笑道:“哎!
我去見見我的妻兒去!
”
夜幕降臨,整個山谷隻有零星的火光。
小随從站在簡陋的營帳外頭,打完哈欠後,擡手摸了摸肚皮。
肚子很餓,饑腸辘辘。
當初才離開遊州,謝忠便立下軍法,每日申時過後不得開竈,多餓都需忍着。
軍中都是餓慣了的流民,他們一天吃一頓飯也會磕頭謝恩,但對于小随從來說,這可太難熬了。
尤其是,這個軍法隻對他們這些人生效,對上可沒用。
現在,營帳裡面不僅有米飯的香氣,還有烤雞腿和炒肉的香味。
小随從瞪向營帳一眼,這什麼人啊,還真當自己是人上人了,還吃肉,啊呸!
約兩百米外的下山坡溪河邊,刷完鍋的兩個雜務兵悄然躲到大磐石後。
兩個人各自藏了東西,一個藏了快白米飯團,一個藏了半塊肉幹和一隻雞腿。
兩個人很快分好,準備吃時,冰冷銳利的劍刃忽然悄無聲息貼上他們的脖頸。
一人甚至沒意識到這是危機,伸手去抓了下,如此輕的一個動作,卻教他手指頃刻破皮綻肉,鮮血噴湧,甚至手指頭都快斷了。
他差點因痛慘叫,白着臉擡頭朝上面看去,撞進了兩雙冰冷麻木的眼睛裡。
武少甯壓低聲音:“若是出聲,便将你大卸八塊。
”
說完,武少甯和另一個暗衛擡頭看向前面。
兩個雜務兵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一個清瘦高大的年輕男子不知何時出現,正低頭打量他們掉下得肉幹和米飯。
“這是給誰吃的?
”年輕男子問道,有着比河水還清冽的低沉嗓音。
一個雜務兵結結巴巴道:“給,給謝大人。
”
“他睡在何處?
”沉冽擡頭看去。
微光裡的俊美面龐讓雜務兵身為一個男人都看得晃眼。
雜務兵顫顫巍巍伸手,往身後一個方向指去:“他的營帳是青褐色的,很大,很好認的。
”
“對,很好認,營帳前會有人守着,是謝、謝大人的小随從。
”另一個雜務兵說道。
“錢奉榮呢,睡在何處?
”
“大王在,在西南邊,山谷入口那處。
謝大人說,大王他有萬夫之勇,坐鎮山口,便無人敢來犯。
”
葉正在沉冽身後一聲嗤笑:“什麼大王,這厮也敢配稱王?
還坐鎮山口,我看,是看門狗。
”
一個雜務兵看向沉冽,哀求道:“公子,饒命啊……您是公子吧,或者,您也是王?
哪路王?
哪路的将軍?
”
“放心,”沉冽說道,“我不會殺你們。
”
留着兩個戰戰兢兢活在敵軍中的人,比在這荒山野嶺留下兩具屍體更有用處。
小随從越來越困,肚子也越來越餓。
裡面的人已經吃完了,拍拍桌子,示意他進去收拾。
小随從翻了個白眼,轉身掀開營帳。
一股尖銳的危機感在這時驟然逼近,小随從的耳廓聽到風聲,立即回身,尖叫聲響了一半,便被人捂住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