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延帝靠着軟榻,手裡捏着一本破舊泛黃的書卷,一旁的案幾上置着幾個花瓷玉盤,玉盤裡呈着蜜豆糕,大桃酥,香糖蜜餞等小甜點。
近十年來,宣延帝的嘴巴常泛苦澀,是以經常需要小甜點沖味。
廖内侍進來通禀,宣延帝點頭,随意擺手,令殿内其他内侍都退下。
一直到安秋晚進來參拜後,宣延帝才意猶未盡的将書卷擱下,說道:“太傅。
”
“陛下。
”
“好久沒讀舊書了,”宣延帝笑道,反過書卷看着封面,“太傅你看看,這本書還記得嗎?
”
安秋晚擡眸看去,書卷皮上的書名褪色的嚴重,依稀可見《覽道序志》四字。
這本書是前朝發現的古書,原版折損的太嚴重,重新抄寫的,但因是前朝,這本也很舊了,書卷起皺的厲害,有強壓過的痕迹。
這本書倒沒什麼可讀的,甚至能夠歸類到三教九流中去,但是宣延帝以前喜歡過一陣子,經常捧着看。
安秋晚點頭:“記得,陛下,怎麼今日陛下想起要看這本書了。
”
“舊書不厭百回讀,”宣延帝笑道,“許久未讀的書,再讀一遍,思緒中出現的竟是當時讀這書時的場景,而不是書中文字。
”
安秋晚也笑了:“陛下這是思憶過往了。
”
“來,坐。
”宣延帝拍了拍另一旁的軟毯,似招待好友一般。
安秋晚應諾,走過去坐下。
“昨夜朕做了一個夢,”宣延帝說道,“朕夢見朕年幼時,父皇頒布昌興新政,修道通商,輕徭薄賦,那時天下興盛繁榮,朕到現在都記得,那兩年父皇每日都喜笑開顔呢。
”
安秋晚笑道:“先皇聖明,朝政清朗,國定民安。
”
“是啊,國定民安。
”宣延帝說道。
安秋晚擡起眼睛,笑着看着宣延帝,沒有接話。
他一時有些捉摸不透宣延帝今日将他召來是何意了,來時所想,可能是昨夜的事情,畢竟昨夜于楷出事,是同他有關的。
路千海多日未去找于楷,昨夜才去找了他,前腳一走,後腳于楷就出事了,還以那樣詭異的方式。
如今市井謠言四起,甚至隐隐有國君不明的言語傳出,而從之前祭天出事之後,宣延帝就一直沉默,對于那些事閉口不談,沒有要給這天下一個交代的意思。
這樣下去,隻怕越發無法收場。
“真是一本好書,”宣延帝又說道,垂下頭看着手裡的古書,手指輕撫着,“當年父皇還在時,朝政不用朕管,朕沒事就喜歡看些閑書,這些奇聞異事,養氣降心和奇門遁甲的,都太有意思了。
”
“是啊,陛下當年真的看了很多書,那些翰林院好些數一數二的人,論博聞廣記,可能都不及陛下。
”安秋晚說道。
“朕最喜歡的,還是當年墨國的那些書,”宣延帝笑道,“父皇總說是些閑書,對經世治國無用,然諸子之學,治無不貫,其皆各有所長,書中文字無善無惡,皆為天理自然之道,字句之間不用清濁之辯,讀之學之即可,即便有傷神費腦之處,也是在鑽研個中奧妙,而不是在想是非對錯。
”
安秋晚微頓,而後笑道:“陛下所言,是指那些普世之文都太過迂腐了?
”
“迂腐?
”宣延帝哈哈笑出聲音,“是了,太傅,迂腐二字,所用妙極啊。
”
安秋晚笑笑,垂了垂首。
他知道宣延帝意有所指,但他着實猜不出他的心思,跟了三代君王,宣延帝是安秋晚最摸不透的那個。
以前對宣延帝,他還能以長者的身份說道一二,但自從宣延帝想要滅掉定國公府,安秋晚便默然了。
他也是在那時才發現這個皇帝夠狠,不僅是狠,還妄為膽大,無不敢行。
“朕有時候會恨自己無人才可用,”宣延帝又說道,“可是當我出趟宮門出去走走的時候,十步之内必有芳草。
那些成群往名利場而來的讀書人,那些出現在吏部大大小小官名後的名字,都在告訴朕,朕有太多人才可用,可人才呢?
朕一眼望去,感覺好多人,又感覺一個都沒有。
”
“會有的,陛下,”安秋晚說道,“總會尋到的。
”
“而剩下那些人,太傅說他們迂腐,朕覺得的确是,可又不是,朕經常覺得這些讀書人精得很,又壞得很。
”
“陛下,”安秋晚忙道,“萬不可有如此念頭,君臣不可二心,君信臣,臣忠君,君待臣如手足,則臣待君如腹心。
”
“所以朕才說真累,”宣延帝不見喜怒,垂頭翻了翻手裡的書,說道,“朕方才所說,還是這一類書好看呢。
”
安秋晚看向宣延帝手裡的書冊。
“太傅你看,白就是白,黑就是黑,這類書一清二楚,哪像那些讀書人的書,黑的能說成白的,白的能說成黑的,該教什麼,不該教什麼,這些人自己就得先被教一教。
”宣延帝說道。
想起昨夜天榮衛帶走的那些教書先生,安秋晚漸漸有些明白過來了。
他本想問問那些先生教了什麼不該教的,問話之前忽的一頓,轉眸重新望回宣延帝手裡的書冊。
一陣寒意從安秋晚脊背冒出。
這本書是《覽道序志》,是墨國大夫黃赢所寫,墨國當年的國都,正是如今的及第和門治。
像是有一根刺被卡在了喉嚨裡,安秋晚艱難說道:“陛下所言甚是,修身方能齊家,方能治國平天下,而立身又以立學為先,立學以讀書為本,所讀之書,的确重要。
”
“也許讀了對朕胃口的書的人,才是朕所想要的人才。
”宣延帝笑着說道。
安秋晚也笑了下,垂首:“嗯,陛下。
”
“太傅是認可的?
”宣延帝看着他。
安秋晚終于明白過來今日被召見是何事了,點頭說道:“嗯,臣深以為然,不過此事非同小可,明日早朝時,臣先問問其他幾位大臣怎麼看。
”
“也對,這的确是應當的,集思廣益嘛。
”宣延帝笑道。
安秋晚也笑笑,悄然捏了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