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天空變暗,原野上浮起一片青灰色的霧霭。
穿過半座大丘湖,軍醫和另一個士兵跟随趙和根回去大營。
由于追兵中途放棄,所以汪先生派去大丘湖南岸漸春崗的伏兵沒有派上用場。
在他們回去時,恰好看到這些回來的兵馬整頓完畢。
傷員沒有回來,傷亡人數這件事情需得同汪先生當面禀報,這是汪先生治軍後的硬性規定。
趙和根不想同去,想直接去找直屬軍官,在分開前,他深深看了眼軍醫,眼眸陰冷,帶着警告。
軍醫一路都蒼白着臉,死氣沉沉,他沒有說話,沉默轉過身去。
陶因鶴的近衛已經準備好出發的行裝,越簡便越好,汪先生仍在他的大營,同在的還有三名副将。
入夜要發動對無曲的進攻,所以對漸春崗的伏擊不過是個小插曲而已,但現在汪先生卻一直在分析雙坡峽的突襲事件。
聽聞軍醫回來,汪先生當即傳喚,軍醫腿軟得快支撐不住,背上全是冷汗,深吸數氣後才挺直腰杆進去。
陶因鶴抱着軟枕靠在那,正聽着汪先生的分析。
走近了會發現,他其實快睡着了。
汪先生背對着所有人,看着木闆上的華州輿圖,右手拿着木杆,邊若有所思地說話,邊指指畫畫。
但所說的并不是無曲,而是雙坡峽,以及華州境外和醉鹿所鍊接的古嶺群峰和官道。
聽到腳步聲,汪先生回過頭去,軍醫不敢看他的眼睛,當即垂首:“汪先生。
”
“那位傷員,不行了?
”汪先生說道。
“嗯……”
汪先生輕歎了聲,看向一旁弟子:“其身後事,規格三等。
”
“是。
”弟子應聲,拿出紙筆在本上記下。
“說說傷口吧。
”汪先生道。
軍醫點頭,将已準備好的說辭道出。
傷員的傷口他本就檢查過,說出詳細不是問題,加上路上斟酌過語句,現在倒也鎮定。
“難為你了。
”汪先生又歎。
陶因鶴抱着枕頭朝他看去。
汪先生極少歎氣,今日歎得最多。
看模樣也不是虛歎,而是真的悲,難為這沒心沒肺的人還有這樣的情緒。
軍醫“嗯”了聲,沒有接話。
“可是,沒道理啊,”汪先生看回身後輿圖,“對方怎麼放着這麼大的誘惑不要呢。
”
“汪先生能不能換一下措辭。
”陶因鶴說道。
“他們如此按捺不住,聽到沈冽二字便一擁而上,連多半日的觀察都沒有,可見魯莽無謀。
但是在追我們兵馬時,我們的矮子兵甚至都沒過去,他們當時追着的不過是一群殘兵敗将,卻為何不繼續了呢。
”
陶因鶴:“窮寇莫追。
”
“不,”汪先生搖頭,“他們若真這麼在意沈冽,就該窮追猛打,至少也需抓一個活口回去問話,但是,竟然就不追了?
”
陶因鶴皺眉,伸了隻手托着腮幫子。
“莫非,是有高人指點,”汪先生看回輿圖,手指沿着幾條河道所經,“李将軍方才的描述,那些人可見并非宋緻易的人手,所以,是郭家的。
”
“郭家待我們有恩,”陶因鶴道,“當初将軍被困守佩封,是郭澍一挽狂瀾,為我們籌集辎重。
”
“郭家是有大才的,”汪先生像是沒聽到他的話,自顧自說下去,“郭家立足千年,絕非不舞之鶴……也是,此次在雙坡峽大興兵馬,他們要對付的人可是沈冽,怎能不派出一等一的人來呢?
”
陶因鶴覺得自己跟不上他的節奏了:“先生,您到底想說什麼?
一會兒說對方有勇無謀,一會兒又說對方一等一?
”
“這才可怕之處,”汪先生回頭看向陶因鶴,“這叫什麼,這叫收放自如。
陶将軍,什麼樣的狗最可怕?
”
“兇狠的呗。
”
“不,是兇狠又聽話的,”汪先生沉聲說道,“說他們有勇無謀,他們卻能說止就止,面對抱頭鼠竄的逃兵而不心動,軍中,有高人啊。
”
陶因鶴點點頭。
“也是,”汪先生歎氣,“沈冽便是郭家養出來的,沈冽身旁那幾個近衛,也是郭家養的,這次這筆仇,不好報咯。
”
“報仇?
”陶因鶴皺眉,“我們和郭家有什麼仇?
”
汪先生肅容:“不問因由,殺我良将,殘我士兵,這不是仇?
”
“可對方未知是我們。
”
“殺了人就是殺了人,如何都要付出代價,這些兵是跟着汪某出來的,汪某便要對他們的身家性命負責!
人可以死,但不可以枉死!
尤其是我們自己的兵!
”
一旁的軍醫努力鎮定地聽着,臉色卻更為蒼白,眼前浮現傷員那強烈求生的目光,不知他眼下情況如何。
陶因鶴搖頭,神色同樣嚴肅:“此事的确是誤會,若真要和郭家動幹戈,需得同鄭北請示,此次我回去會說明來龍去脈,軍師不可在我寄來信件之前對郭家的人動手。
”
“将軍是說,我們的人就此枉死?
”
“說法是要的,但佩封救援之恩,不可不念。
”
“鄭北的說法,我腳趾頭想都知道了,”汪先生冷笑,“息事甯人呗,就是枉死呗。
”
“先生。
”陶因鶴沉聲說道。
汪先生揚了揚眉,忽而變臉一樣,又露出陶因鶴熟悉的笑。
“罷了,大局為重嘛,”汪先生笑嘻嘻的轉過身去,将輿圖朝另一面移動,看着地圖上的無曲,“今晚,就先把這一塊給吃下來!
”
陶因鶴朝地圖上看去,又看向汪先生,知道這件事情不會那麼輕松過去。
汪先生向來輕視旁人的生命,若有需要,必要的士兵犧牲,他絕不手軟和眨眼。
但是,他也記仇,犯到他頭上的,他絕對睚眦必報。
陶因鶴生怕此次離開軍營,汪先生便會立馬去做出什麼。
若是以前,趙唐能幫忙攔一攔,但現在死傷的,都是趙唐的人,這其中還有趙唐的心腹陳立夫。
而朱培,他雖冷靜寡言,卻也是個讓陶因鶴放心不下的人,因為朱培什麼都好,但他好猜忌和好殺。
沈冽啊沈冽,陶因鶴垂頭看向自己的腿,你怎麼把我給傷成了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