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朱家溝村一路往明台縣,沿路都是被暴雨摧折後的樹木,阡陌良田被毀,民舍居屋連片倒塌。
路旁見到不少具棺木置放在大棚下,家屬頭纏麻巾,神色呆滞地跪在一邊。
夏昭衣知道這是熙州習俗,在熙州人認為,因天災而死者,定得讓屍身在外,方能引魂魄歸來,不然,便成了孤魂野鬼。
她沒有立即去徐城,而是走人煙最少的路去往南長莊。
今年初到徐城,最先願意招待她們的人,便是南長莊的村婦們。
不過現在過去,村裡人少了足足一半,那個熱情好客的黃大娘的屋院已人去樓空。
整個南長莊裡,除了走不動的年邁老人,還有大量陌生面孔。
這些陌生面孔對每一個進入到南長莊的人都沒有好神色,但見到停在黃大娘屋舍前的夏昭衣後,好些人目光變亮,浮出喜色,不過,沒人過來說話。
直到一人聞訊快步趕來,到夏昭衣身旁後低低道:“二小姐。
”
夏昭衣回頭,一笑:“陳定善。
”
“啊!
”陳定善道,“二小姐,這你都認得出我。
”
夏昭衣不說,旁邊的詹甯和史國新都沒認出來。
陳定善頭上戴着頂幞頭,人中兩撇八字胡,眉毛被修過,皮膚沒有之前那麼黑,養胖了一些,還白了一些。
“小日子過得不錯呐!
”詹甯說道。
陳定善瞪他一眼,看向夏昭衣:“二小姐,南長莊中如今都是我們的人,最早那一批村戶早在限足令前便走了,一些來不及走的,我已悄悄安排人送走。
還剩下一些老人,是實在走不了的。
”
夏昭衣道:“前幾日是否有很兇猛的風雨?
”
“不及半個月前的兇,但這次死得人更多。
沿着劉家村去往曹渠溝,那一片房屋全被淹了,死了好多人,都是半夜被房屋塌下來壓死的。
應該是半個月前的那場大雨把房子打壞了,現在再來一場,房子就撐不住了。
”
“官府可有出面?
”
陳定善怒沉了口氣:“别加稅便好了,越發不顧民怨!
”
夏昭衣攏眉,轉身往北面走去,邊走邊打量周圍屋舍。
若是其他人進到這村中,除了覺得這村子人少之外,肯定不會覺得這村子有其他怪異之處。
這家曬衣服,那家曬魚幹,少許幾戶,曬滿茶葉。
村道空地上有不少人喝酒下棋,伴着一盤花生。
還有炊煙袅袅,飄來米香,不知哪家在生火做飯。
史國新忽道:“沒見到女人和小孩。
”
陳定善答:“咱們都是男人嘛,女人和小孩,也不好找的。
”
詹甯好奇:“這兒原來的村長呢?
”
陳定善露出神氣神情:“現在是我的跟班呢,言聽計從。
”
“還是要提防,”史國新道,“别是個面善心不和的。
”
“放心,我留着後手。
”
“李據呢?
”夏昭衣忽然道,“他現在在宮裡如何?
”
陳定善目光變亮:“宮裡的回來禀報,說他越來越不行了,已經開始忘事了!
二小姐,他終于要熬不過去了!
”
“太好了!
”詹甯也開心,“就盼着他死呢!
”
回頭卻見前面的少女慢慢在走,臉上沒有半分喜色。
“二小姐?
”詹甯說道。
“這不好,”夏昭衣停下腳步,沉聲道,“一點都不好。
”
接連兩場暴雨,中間隻停了幾日,今日終于再度放晴。
河京城大小街巷都遭了難,不論男女老少,皆出來清掃。
頑童們不知這是災,一盆一盆打水去倒,還當好玩,嘻嘻哈哈。
朝政上,不論看工部順眼或不順眼的,此時都在替工部說話,試圖讓工部得以最大自由調度人手。
龍椅上的帝王卻好像沒聽到。
不,他又像是在聽。
他那雙眼睛永遠深沉精明,以前覺得他在謀事,現在隻覺得害怕。
現在,這雙眼睛無論盯向誰,百官們都覺得,皇帝正在腦中給那人安排死法。
伴君如伴虎,還是性情越來越難以捉摸的老虎。
又有幾人站出來勸說,李據忽然覺得累,擡手擺了一擺。
“陛下!
”諸葛山的聲音近乎哀求,“此天災,不得不救啊!
”
李據看了看他,終于開口:“朕近來總覺得,有一件事忘記辦了。
”
諸葛山一頓,睜大眼睛看着他。
朝堂上的所有人都不敢出聲,大堂裡好像忽然安靜了。
幾乎同一時間,所有人都猜到皇帝說得這件事,是哪件事。
上個月,四月二十日,宣延帝忽然下令,将于五月十五鸩殺南宮皇後,廢太子李诃,立三皇子李豪為太子。
現今剛好一個月,五月十五日。
離這日期越近時,朝野上下便在這件事情上忽然保持高度默契,無一人去提醒。
連禮部都不敢,到時候天威盛怒,反正可以和中書内省的所有人推來推去,甩上一陣子鍋。
李豪再蠢蠢欲動,迫不及待要成為儲君,也不敢去碰這個話頭。
不是沒想過買通宮裡的公公去提,可是,現在還有哪個内侍敢接這活,連偷偷放張紙在書案前都不敢。
如今這宮城裡,人人自危,人人也在防人,每個人都像是被無數雙眼睛盯着,自己喘不過氣,也不讓他人喘氣。
“愛卿們呢,”李據說道,“替朕想想?
”
百官們握着笏闆,一個個垂下頭,眼觀鼻,鼻觀口。
剛剛才站出來發言的諸葛山徹底傻眼,如遭雷劈。
怎,怎麼又是他!
他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
他也低着頭,但覺得有兩道晶亮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歘歘的,要将他燒出幾個洞來。
“諸葛愛卿,”李據慢聲道,“你可記得朕要辦得那件事,是哪件事嗎?
”
諸葛山頭皮發麻。
他忽然覺得,皇上并不是他們所想得那麼神志不清,至少,他現在不是。
他絕對就是在等着他諸葛山站出來說話,才打斷他,才提到這件事!
若是他不說,他日欺君之罪降下來,他等着完蛋。
若是他說,南宮皇後之死的罪責,他甚至能在史官筆中被罵得比宣延帝還慘!
以後,什麼亂臣賊子,什麼佞臣奸人,這一頂一頂扣上來的帽子,他諸葛山别想摘。
不說史官,便是這輩子,他都不得善終了!
皇上此舉,是想将他諸葛一氏給牽扯進皇儲之争,再背負上南宮皇後一條命!
呵,你真要做的這麼絕嗎,李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