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陽。
一大早,權貴雲集的清化坊,便鬧騰了起來。
今日并不是清化坊内那座權勢當下最盛的魏王府舉辦什麼家宴,不過也算是息息相關。
清化坊内一座座府邸的早起貴人們,正踏上露水未幹的馬車,在奴仆随從們的擁護下,準備前往皇城紫微宮前的廣場。
籌備許久的大周頌德天樞,将在今日正式完工,據說分布四方的四座大佛,也已經陸續完工,萬衆矚目的天樞加大佛的頌德體系,算是徹底完成。
幾日前,衛氏報喜,聖人大悅,特意頒旨,于今日在坐落天樞的紫微宮廣場上,舉辦一場盛大的祭天大典。
為何是祭天大典,而不是像江州那樣的慶功大典,原因其實很簡單。
所謂天樞,自然是與上天溝通的,當朝聖人作為大周天子,乃是上天之子,是上天的代理,承載着上天的旨意,以此在人間頒布律令,管理人間事務……
而與上天溝通,自然少不了祭祀儀式,祭天大典自古以來便是屬于帝王的領域,相比于江州那樣慶功,當朝聖人與衛氏雙王更看重的是它象征天佑大周的政治意義,任何能代表天命的東西,都是帝王最看重的,是社稷統治的基石。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所以今日這場祭天大典,不僅召來了滿朝文武參加,還邀請了神都範圍内所有的萬國異邦使臣。
規格很高。
晨曦落在清化坊一輛輛隆重出行的馬車上。
不過魏王府那邊,卻顯得有些寂靜。
不是無人,而是王府衆人氣氛肅穆。
準備出行的儀仗隊已經備好,停在正門口,惹得路過的坊鄰們側目,但是整個儀仗隊遲遲未開,從親王規格的玉辇處,到府内深處内宅,這一路上每隔五步,都有親衛死士站崗,大緻看出,那位魏王還未離府,也不知在蹉跎什麼。
王府深處,衛氏家祠的門前,一夥人正在圍聚,有王府的親衛隊長,有大管家,還有衛氏的公子郡主,隻見他們都老老實實停在門前,不時的交換下眼神,最後默契的朝緊閉的家祠大門,投去或無奈或莫名的目光。
無人敢進去打擾。
他們靜靜垂手等待着。
衛氏的掌舵人之一,魏王衛繼嗣,正在裡面,從天還未亮,進去起到現在,都還沒有出來。
但是卻沒人敢進去催促。
和魏王關系很近的衛武眼下不在京城,門前有些人不禁心想,若是那位做事沉穩的衛武在就好了,至少也能進去探探情況。
自從六公子、三公子在外陸續遇害,魏王便性格喜怒無常起來,加上上次在内宅拔劍殺妾的事情發生,現在王府内的衛氏家眷們都不敢私自闖入了,更别說其它家仆。
與門前焦急等待的衆人氛圍不同,大門内,衛氏家祠裡,衛繼嗣一襲黑衣,頭戴白布帶,在大堂内走走停停,正在給桌上的牌位一一燒香。
他臉色平靜,動作熟練,不一會兒,來到了桌上最末端的兩個牌位前。
這兩個牌位屬于衛少玄,衛少奇。
衛繼嗣插好了幾柱香,抓起袖子給兩個牌位仔細擦了擦灰。
做完這些,在它們前方,停駐了一會兒,眼皮低垂。
他背對門口,逆着光,即使有人站在旁邊,也看不清楚他明暗不定的臉龐。
衛繼嗣其實一直不相信有這麼巧合的事情,兩個兒子都一前一後死在了那個小小的江州,那兒難道是他衛氏的水逆之地?
專門夭折子弟?
某刻,衛繼嗣輕笑了下。
轉身出門,在經過長廊上的一張辦公桌案時,他随手拿起了那一串聖人賞賜的白玉佛珠。
大周頌德天樞與四方佛像是他與弟弟衛思行首倡并督造。
今日,皇城紫微宮廣場上的主角,已注定了是他們衛氏!
衛繼嗣面色恬淡,手掌盤着白玉佛珠,大步離開了辦公桌案,沒走幾步,他擡手抓起額頭上的白布條,一把扯下,随手丢在了桌案旁的草地上。
這一幕似曾相識。
猶記得數月前、衛武離京前那一天,衛武也是雙膝跪地,跪在這處草地上,兩手恭敬接下他衛繼嗣随手摘下的那根白布條。
門前,終于摘下白布條的衛繼嗣緩緩停步,回望一眼。
院子空蕩蕩的。
衛繼嗣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在推門而出迎接衆人恭敬之前,他呢喃了一句那日叮囑過衛武的話:
“那就替本王帶上它吧。
”
……
浔陽江。
第一束天光劃破了拂曉黑幕,灑在江面上,江霧被洞破,在晨曦與浪拍中消散。
一艘官船正乘風破浪。
有背劍青年站在船頭甲闆上,皺眉看着一成不變的江面,似是嫌這艘官船速度太慢了。
是上清嫡系道士陸壓。
船頭浪急颠簸,陸壓兩腳如生根一般站在船頭,再大的浪拍都無法令他踉跄。
不知為何,從今早起,陸壓就感覺心頭有一股奇異的感覺萦繞,既不是災禍的特殊預感,也不是什麼喜事來臨前兆,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陸壓并不會師父袁老天師的占蔔之術,其實像他師父那樣的存在,不說上清宗,放在整個三清道派,百年以來都不一定出現一位,能擁有扶乩算卦天賦的奇才,山上稱為術士,與半仙無異。
在三清道派内還有一種古老說法,說是這類術士,屬于上古仙人轉世投胎,如此才能屢屢洞破天機,相比尋常人,少去了強行此道的夭壽天譴的報應,這類人若是走的更遠,還可勘破生死,甚至布局死後局面,算某種意義上的不死。
陸壓想起一件事,是當初師父提過的,同樣是術士,且能讓師父在這扶乩算卦、陰陽風水一道上傾佩之人,前五百年隻有兩位。
一位是五百年前的一個不知名道士,生卒年不詳,青史也未留名,疑似脫骨成仙,師父年輕時途徑燕趙之地,露宿深山時路過他的墓碑,其上一句“墓有重開之日、人無再少之顔”,令師父印象深刻,之所以知道此人是五百年的、似乎還羽化飛升了,是因為他給五百年後墓前偶然歇腳的師父留了一份傳承,還算好了那年那月那日那時那刻,留言命師父開棺自取,過期不候;
另一位,是三百多年前北朝的一位讀書人,出身詩書簪纓之族,儒道雙修,厭惡佛門,師父知道他,是因為此人青史留名,還名氣很大,很多手筆,隻有同為術士者,才懂欣賞……
陸壓抿了下嘴。
雖然他沒有師父那種本事,但是耳熏目染也算學了點皮毛,隐隐能察覺到,心頭這股預感,是有大事發生的前兆。
而且此事算是與他有着聯系,所以才如同“山雨欲來風滿樓”般,在其心頭産生玄妙預感。
而眼下能與他陸壓有關系的事情,無非涉及三樣:浔陽王府、師父、張師兄。
答案已經不言自明了。
即将返回的陸壓,擡頭遙望浔陽城方向。
他不禁想到了世子離大郎吞下的那份遺符之水。
師父臨終前有沒有算到眼下的事情?
這種大事發生的預感,師父也會有嗎?
記得師父生前還百般叮囑過,本宗祖師堂的絕學“降神敕令”,其實是三清絕學中最特殊的,不可輕傳外人,外面不僅有很多活人惦記此術,還有死人盯着……隻是陸壓聽後一直不解,什麼叫死人也盯着?
陸壓思考之際,身後的船艙裡,傳來一陣陣的慘叫聲。
面癱臉的青年道士對此見怪不怪。
是那個叫錢晨的漢子的。
從抓他上船起到現在,王兄就一直在審問他。
不多時,王操之走了出來,手裡抓着一條白布帶,随意擦拭着手上的血迹。
他來到甲闆上,和陸壓一樣皺眉。
二人肩并肩站在船頭。
昨天淩晨在觀音禅寺逮到錢晨等人後,他們便馬不停蹄的下山去湖口縣渡口乘船,趕回浔陽,同時試着去追早幾個時辰走人的段全武一行人……
陸壓頭不回的問:“招供了?
”
王操之搖搖頭:“嘴很硬。
”
“何事令王兄愁眉不展,和他交頭的那夥人是何來曆?
”
王操之眯眼:“還隻是猜測,此人不招供,就不算證據。
”
“你打算怎麼辦?
”
“先去回城找姐夫,招供的事,可以去雙峰尖那邊找一位老酷吏,叫老楊頭,記得姐夫提過,他很擅長用刑逼供。
”
“行。
”
王操之回頭看了眼船艙,低聲說:
“其實他不招供我也猜到了,那夥人的裝束擺在那裡呢,不過此事牽扯太大,需要鐵證,否則姐夫都不一定壓得住,得王爺來……”
說到這裡,他搖了搖頭。
陸壓想起了那個被他失手殺死的兵家武夫。
他側目看了眼神叨叨的矮個青年,沒再多問。
王操之轉頭随口問道:
“道長到了浔陽準備去哪?
能否同程?
”
陸壓搖頭:“貧道要先回王府,守在王爺身邊。
”
“行吧,陸道長等到城内的浔陽渡下船。
”
王操之擡頭看了眼天色,似是估摸了下抵達浔陽的時辰,他緩緩點頭:
“保險起見,小弟就提前一站,帶人在雙峰尖渡口下船,姐夫上午要去浔陽石窟主持慶典,人肯定在那邊,正好容姐姐也在……”
雙峰尖渡口是伴随浔陽石窟的建造,這兩年新開辟的,處于浔陽城去往湖口縣的方向,船隻不管是過去還是返回,都是要途徑它。
陸壓颔首同意。
思索了下,王操之再度叮囑:
“若咱們到的早,姐夫還在王府或城裡,陸道長記得去告知一下。
”
“好。
”
……
浔陽王府,待客廳内。
歐陽戎趕到時,李從善、妙真正站在門口守着。
“歐陽刺史。
”
李從善打了聲招呼,朝他眨眼,示意了下待客廳。
旁邊的妙真闆着臉,一言不發。
歐陽戎轉頭看去,瞧見裡面有一襲紫色宮裝的嬌小身影。
“事情好像很緊急,容真女史也喊我們過來了,說等會兒可能有吩咐。
”
“好,辛苦了。
”
歐陽戎朝李從善笑了下,準備寒暄幾句。
這時,廳内的容真,似是察覺到他來了,站起身,準備出來。
歐陽戎立馬告别李從善,進入大廳。
他瞧見容真沒有碰手邊的茶水。
“容女史何事這麼急?
”頓了頓,他又試探的添了句:“容女史早上是在監察院那邊嗎?
”
容真不答,快步走去,關上大門,回過頭的第一句,就讓歐陽戎的眼皮一跳:
“最新線報,湖口縣那批水賊在昨日突襲了湖口縣城,攻破縣衙,控制了渡口,正劫船南上,疑似直奔咱們浔陽而來,按時間估計,等到上午應該能抵達浔陽。
”
歐陽戎腳步停頓。
眉頭大皺:“段全武他們呢?
”
容真同樣不滿的蹙眉:
“段全武今早上剛抵達雙峰尖渡口,他是帶兵早走了一步,昨日淩晨出發的,當時留了一半甲士在湖口縣守着水賊,誰也沒想到,他前腳走,後腳水賊就抓住時機,從水澤冒出,滅了留守甲士,攻占了湖口縣……”
歐陽戎打斷問:“消息什麼時候來的,準不準?
”
容真點頭,從袖中取出一份染血卷紙,遞給歐陽戎說:
“白虎衛裡有專門豢鷹的甲士,在湖口縣那邊有留,本宮早上趕去雙峰尖渡口接段全武時,此鷹攜信來報,本宮這才得道湖口縣的局勢,此消息比咱們水路還快。
”
歐陽戎打開卷紙看了眼,上面字迹匆匆潦草,是軍伍傳信,十萬火急,很難做假。
并且,這一次水賊攻破湖口縣,還截船南下,直奔浔陽城。
一路上肯定會觸發歐陽戎和江州官府此前設立的一座座哨站烽火。
歐陽戎擡頭看了眼時辰,估摸着後續消息肯定在路上了,甚至不用去江州大堂就知道,急報正如雪花般飛來。
所以這很容易驗證,隻要稍等片刻就行,至少燕六郎肯定會很快找來,可以再驗一次……
歐陽戎凝眉細思。
經曆過了當初金刀記的事情,他和浔陽王府現在對于任何緊急消息都格外小心,必須驗證才行,謹慎是個好習慣。
除此之外,眼下最重要的是此事的蹊跷與目的。
歐陽戎面色如常,甚至坐下端起了茶杯。
越是這種時候,他越是冷靜。
容真看了看他平靜模樣,似是找到主心骨,檀口微微吐了一口氣,問:
“歐陽良翰,這批水賊想做什麼?
”
歐陽戎抿嘴道:
“上次大佛暗中建成那日,它們就‘恰好’來過了,現在來,還能是做什麼?
”
容真點點頭,語氣清寒的說:
“那就來,咱們開門接客,是東道主,還怕了它們這群惡客不成?
最好全都來,蝶戀花主人、雪中燭、魚念淵……通通過來,本宮準備了這麼久,就是等着這些反賊送上門,不來,本宮豈不是白等了,那段琴音也白學了。
”
聽到自己又被排在了第一位,歐陽戎無語。
我真來了你又不高興。
他忍不住看了眼正在摩拳擦掌、眸光隐隐期盼的宮裝少女。
腦海中突然冒出一事。
容女史這副興奮好戰的模樣,除了準備好了對付雲夢劍澤外,是不是也準備好了對付他這個老六執劍人的手段?
在容真視線看過來前,歐陽戎不動聲色的回正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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