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孫亦諧一聽那家丁的話,登時就從椅子上蹦起來了,那一瞬他連酒都醒了幾分,“你說什麼?
把話說清楚了,什麼妖精?
”
“那個……就是……這個……嗨!
少爺,小的嘴笨,說不清楚,您還是自個兒過去看看吧。
”這名家丁确實是憨,嘴裡搗磨了半天一句有用的都擠不出來,他會出現在這裡的唯一理由顯然是因為他腿腳快。
“行行,帶路帶路。
”孫亦諧也懶得跟他再啰嗦,順勢就準備跟他過去。
當然,他也得跟雲釋離交代一聲:“雲大哥,我且去看看什麼事兒,你自便啊。
”
“别啊~”沒想到,雲釋離這時也站了起來,帶着幾分笑意言道,“我長這麼大可還沒見過妖精呢,今兒讓我也開開眼呗。
”
他能用如此輕松的語氣說出這話來,無非是兩個原因:其一,他武功高;其二,他壓根兒也不信這世上有什麼鬼神。
在雲釋離看來,所謂的“鬧妖精”,要麼就是有人疑神疑鬼,要麼就是有人裝神弄鬼;無論哪一種,都是他可以解決的,他也樂于順手幫孫亦諧解決掉這事。
但……孫亦諧可不這麼看。
孫哥那是親眼見過鬼怪神狐的人,他很明确的知道這個武俠世界裡是存在着一些超自然現象的。
當初在那蘭若寺中,那一永镖局的三當家謝潤也是和雲釋離一樣的想法,而且謝潤的武功也不低,但要不是有孫亦諧在,謝三當家的怕是已經被燒死在寺院的丹房裡了。
所以,雲釋離此刻的反應,在孫亦諧眼中大緻就是“沒死過”。
“我跟你說,你可别後悔,有些事情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孫亦諧一臉嚴肅地提醒了雲釋離一句。
但雲釋離一點兒都不領情,還在笑呢:“嘿!
我說亦諧,你這年紀輕輕的,怎麼就信那些啊?
”
“你不信是吧?
行……你就跟着來呗。
”孫亦諧覺得勸他也沒用了,便冷笑一聲道,“呵……到時候出了什麼狀況可别怨我沒提醒過你啊。
”
“嘁……能有什麼狀況啊?
”雲釋離還是很堅定,這種三觀上的認知差異,的确很難因為一兩句話而動搖,“指不定就是隻野貓野狗什麼的,或者就是有蟊賊偷東西……”他頓了頓,“今兒你算是趕上了,雲某在斷案這塊也算是經驗豐富,且看我一時半刻就幫你把這事兒平了,也算沒白吃白住你的。
”
他都這麼說了,孫亦諧便也不再跟他争辯,隻是再回過頭,吩咐家丁帶路,領着他們一同朝着西廂而去。
這古時候啊,大戶人家房子的布局是有一定規矩的:宅子的正北方,通常都是主人的起居室,講究個“坐北朝南”,而主人的卧室則會安在正北偏東,和起居室互相連着;東面的東廂房,住的是主人的兒子,辦公和接待客人的房間也都設在東面;而西廂呢,是給女眷住的,主人的女兒,還有姐姐妹妹姑姑侄女之類的都是住西廂,如果這家沒有女兒、或是女兒出嫁了,西廂便也可以作客房用;至于最後的南面,便是給下人住的了。
雖然因為各地區的氣候差異,有些地方大宅的風俗格局會有所不同,但大體上都是照着這個規矩來,孫府也不例外。
由于孫亦諧是家裡的獨子,他爹也沒有什麼姐妹姑侄,因此他們孫府的西廂絕大多數時間都沒人住。
平日裡呢,那西廂靠西北的一半房間就空關着,被當作備用的客房,萬一有女客人登門或者東廂的客房住滿了,便随時可用;而那靠西南的一半房間,則當作儲藏室,用來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今晚出事的地方,就在西南。
孫亦諧和雲釋離在那名家丁的帶領下風風火火趕赴現場,到的時候便見得一大幫子下人都圍在一間儲藏室的門口議論紛紛。
“少爺,您可來了!
”一看到孫亦諧身影,便有一名老者快步迎了上來,“您快來瞧瞧吧,這屋裡不對勁兒啊!
”
這位呢,是孫府的管家,奴随主姓,所以他也姓孫。
孫管家今年已是六十有二,是這兒的“元老級員工”了,孫家三輩兒的少爺全都是他親眼看着長起來的。
看到這兒或許有人會覺得奇怪,“三輩兒”豈不是連孫亦諧的爺爺也算上了,難道這管家十歲就在這兒打工了?
還真沒錯,當年孫管家剛來孫府的時候,就是十歲,是被人“賣”來的。
那個年頭嘛,這種事也很平常,很多窮人家孩子多了養不活,便挑個年歲大些的賣掉,給那大戶人家當家丁丫鬟使喚。
運氣好的呢,趕上東家仁義,還把你當個人看,跟你講點基本人權啥的,當然了……勞動法什麼的你就甭想了。
而運氣不好的呢,做牛做馬、挨打挨罵……也是一輩子。
這孫管家無疑算是運氣好的,從打雜的小童到家丁、再到管家,雖說也苦過也累過,但打罵确是沒怎麼挨過。
孫府這幾代的當家對下人都算是不錯的,隻要你守規矩、好好幹,不要心術不、作奸犯科,那待遇便不差;哪怕你是賣身進來的,也會給你算工錢,幹個十年八年之後,你若是攢夠了錢說你要走也行,老爺甚至會多給點遣散費讓你出去之後能自己幹點兒買賣什麼的。
那時候的有錢人能做到這個地步,已算是很仁義了……那種把下人當豬狗一樣對待、打罵虐待緻死再埋了的也有的是,隻要賣身契在那兒,這事兒官府都不好管。
所以說孫家能在杭州有這樣的勢力也是有道理的,就是在這些小事上一點一滴的積累,才能慢慢沉澱出口碑來。
哪天孫家真要遇到點兒什麼事兒了,老百姓也願意為他們說幾句好話,乃至出幾分力……比如上次孫亦諧發動全城銀匠給銀子做手腳的事,換别人來辦,就算有錢也未必能辦得那麼利落。
而這孫管家對東家的忠誠,就更不用說了——他都在這宅裡待了五十年了,這裡就是他的家啊。
再加上他自己也沒成過婚生過孩子……說句占便宜的話,他看孫員外和孫亦諧,就跟看自己的兒子孫子是一樣的;眼下他讓家丁隻把孫亦諧叫來,而沒有通知孫老爺,也是因為他很清楚這種事還是得讓精明強幹的少爺來搞定,找老爺來非但解決不了問題,沒準還會把他給吓着。
“嘶……”孫亦諧聽到管家的話,當即是齒間吸風,皺眉疑道,“到底怎麼回事兒,那屋裡怎麼了?
”
“呃……”孫管家沉吟了一聲,看了看站在孫哥邊上的雲釋離,并給自家少爺使了個眼色。
“但說無妨。
”孫亦諧明白他的意思,便又應了這麼一句。
管家得到了肯定的答複,便點點頭,接着道:“少爺您可還記得,傍晚時分,知府大人曾差人送來過一幅畫兒?
”
“記得啊。
”這就是幾個時辰前的事,孫亦諧自然還記得,“說是什麼什麼……‘遊湖遇仙圖’?
”
“對,就是那幅畫。
”孫管家壓低了聲音,朝前湊了幾分,并側目看向了數米外的那個儲藏室,“方才巡夜的小五路過那屋門口的時候,聽見屋裡有女人的聲音,他走近聽了聽,那女人好似還是在唱曲兒……
“按說這屋裡隻堆了東西,不該有人,更别說這三更半夜的……誰會在那黑麻麻的屋裡唱啊?
“小五他越想越不對,覺着害怕,就來我屋把我喊醒了……他跟我一說這事兒,我還以為是這小子半夜發夢呢,但我又一尋思,小五平時挺老實一孩子,不會撒謊,所以還是跟着他來看看。
“沒想到……真有聲兒啊……”
說到這裡,孫管家的臉上也浮現了明顯的懼色:“老奴我也怕啊,不敢開門,所以就戳破了門上的窗戶紙,借着燈籠的光亮往裡瞧了眼……結果一看呐,居然是那畫裡的女人在唱……”
他的話到這兒,便戛然而止。
咱且不說孫亦諧和雲釋離聽了這話什麼反應啊,還是先來講講那幅畫兒。
此處書中暗表,這“遊湖遇仙圖”,乃是當朝華蓋殿大學士兼太子少師——韓谕,親手所作。
韓谕和那知府盧大人一樣,都是先帝欽點的狀元,盧文其實還算是韓谕的前輩,比他要早幾年入朝為官。
但和盧文不同的是,那韓谕乃當世聞名的大才子,人稱字畫雙絕;他的墨寶,但凡流入民間的,皆是千金難買,其才學更是受到當今皇上的賞識,故讓他兼任太子少師。
在我們比較熟悉的那個明朝,“三公三孤”在大多數時候都隻是虛銜,并不任實職,但在這本書的“朙朝”中,少師依然是東宮輔臣,權力甚大,将來若是太子登基當了皇帝,而韓谕那個時候也還沒死,那他可就是少師變太師,位列三公之首了。
那麼他這幅“遊湖遇仙圖”又是怎麼到盧文手裡的呢?
這說來既可悲又可笑:當年韓谕剛入官場的時候,也不免得拜碼頭攀關系,某日他就拜到了盧文的府上。
可是韓谕出身寒門,又剛當上官兒,還沒來得及貪呢,所以連行賄的銀子都拿不出來……無奈,他隻能拿出一幅以前畫的畫兒,好歹也算件禮物吧,就給送了。
想必看到這兒有人又要問了,方才不是還說他的字畫千金難求嗎?
他怎麼會沒錢呢?
這不廢話麼?
梵高活着的時候他的畫什麼價兒?
死了以後什麼價兒?
那時的韓谕才剛中狀元,他的作品自沒有日後他官拜少師時的價值。
當年盧文拿到那畫的時候心裡還不爽呢,心說:“你是狀元,我也是狀元啊,我還比你早兩年呢。
人家拜碼頭都送真金白銀,你倒好,給我幅畫兒,呵……我要愛畫,我不會自己畫嗎?
”
于是,盧文是看都沒看就把那畫兒給扔庫房裡了;在他眼裡這玩意兒還沒那些舊古董值錢呢,但好歹是同朝為官的人送的,直接丢了也不好,就先收着吧。
萬萬沒想到,幾年不到,那韓谕竟是平步青雲,其才名很快開始被世人所傳頌,往年間他留下的字畫也都成了寶貝。
這時,盧文才翻箱倒櫃把那幅畫尋了出來,找工匠裱好了,往自己書房最顯眼的地方一挂,誰來就跟誰顯擺。
直到……今天。
由于在手足無措之際被孫亦諧強行诓要“賀禮”,盧文情急中說出了“稀世奇珍”這種借口。
可他哪兒有什麼稀世奇珍呐?
他盧文隻是個知府,又不是皇上,這種東西說拿就能拿出來?
這事兒要是他和孫亦諧角色互換,倒是好辦——孫哥很可能回家逮一耗子,拿漿刷成白色,說這叫“錦毛鼠”,然後就敢往對方家裡送。
但盧文哪有這個智力啊?
就算他有這個智力,也沒這個臉皮啊。
然而盧大人又不敢不送,因為他是真怕那雲釋離……
再者,盧大人回到家後,也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孫亦諧是在揣着明白裝糊塗了,他也知道是自己小看了這孫家少爺的城府……眼下這“賀禮”,估計就是對方給自己的台階,自己若是再不好好把握,恐要遭重。
沒辦法,盧文一咬牙一跺腳,“遊湖遇仙圖”贈上。
但他可不知道,其實這畫中……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