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之绫騰出一隻手去拿手機,發現是薄峥嵘打來的電話。
她接起電話,“父親?
”
“之绫啊,薄妄怎麼樣了?
”
薄峥嵘平靜的聲音處在一個相對安靜的空間,像是在車裡。
“薄妄還在昏迷中,具體情況要去醫院檢查才知道,目前沒有生命危險。
”
鹿之绫将醫生的原話複述,“父親您在車裡嗎?
”
已經從那個逃生通道出來了?
薄峥嵘在那頭沉默兩秒,道,“之绫,我們打個視頻電話,我想看看阿栖。
”
阿栖。
鹿之绫被他的稱呼弄得愣住,他終于想起薄妄原來的名字了麼?
電話挂掉。
随即來的是一通視頻電話。
鹿之绫接通,将手機的攝像頭對準薄妄的臉,薄妄躺在那裡,一張臉青白,但好在還算幹幹淨淨。
屏幕裡,薄峥嵘坐在車裡,身前還綁着安全帶,臉上、身上血迹斑斑。
薄峥嵘看着薄妄,聲音低沉,“還沒醒?
”
“嗯。
”
鹿之绫應道,“他撐得太久了,這一覺應該會睡長一些。
”
聞言,薄峥嵘笑了笑,“阿栖小時候生了副溫和軟弱的模樣,但骨子裡其實特别要強,有一次他不小心從樓梯摔下來,腦袋撞出很大一個包,他硬是一聲都沒哭。
”
“……”
鹿之绫垂眸看向躺在那裡的薄妄,細細凝視他冷硬深邃的眉眼。
“他母親就告訴他,疼了可以哭,不丢人,你猜這小子說什麼?
”
薄峥嵘眼裡始終帶着笑意,“他說,哭了父親母親要傷心,爺爺奶奶要傷心,他不掉眼淚,大家就都不用傷心。
”
鹿之绫想着薄妄小時候的模樣,這樣的話從那張小臉上說出來一點都不違和。
“父親,薄妄會沒事的。
”
鹿之绫道。
“好。
”
薄峥嵘在那裡深深地看着屏幕上薄妄的臉,甚至有些貪婪。
良久,他又把視頻轉成語音通話,“之绫啊,你把手機放到阿栖耳邊,我和他說說話。
”
“好。
”
鹿之绫沒有拒絕,将手機放到薄妄的頭邊,坐在那裡雙手握着他的,靜靜地陪着他。
車裡很安靜。
兩個醫生也沒再閑聊。
窗外的景緻一路倒退,薄峥嵘低重的聲音在救護車裡響起——
“阿栖,我是個很失敗的父親,對你,對薄棠,薄媛,對薄桢都是,甚至到這一刻,我自私到不願意提另外三個孩子……當我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們的存在就從我意氣風發的證明變成我背叛你母親的實證。
”
藍山上,薄峥嵘把手機放進口袋裡,一邊說一邊解開安全帶下車。
外面,是藍山的懸崖。
是當年戚雪落崖的地方。
“我出生薄家,站在了比很多人都高的起點,我享受着無數唾手可得的資源,自認清醒地看穿人的三六九等,認為我舍出去的些許善意是他人的福報,我的惡……我從未認為我惡,直到現在。
”
薄峥嵘平和地說着,打開後座的門,将裡邊鮮血淋漓的周勁屍體拖出來。
山上的風有點大。
救護車裡。
輸液管裡中,藥水淌進薄妄的身體。
“遇上你母親的時候,我真實地感受到了世上無一人如她的滋味,她美麗動人、聰明倔強,她拆穿我的紳士是變相的掠奪,拆穿我的追求是變相的豪取,更指責我的絕食、自暴自棄不是深情專一,而是求而不得後的陰鸷自私……我曾惱怒過,現在想來,她說的一點都不錯。
”
渾身是傷的周勁躺在冷冰冰的懸崖邊。
薄峥嵘從車裡拎出兩桶汽油往周勁的屍體上澆下。
“唯一她說錯的是,我沒有得到後就厭棄,我自私地擁有着她,從未有一刻感到厭煩。
”
“你母親在我們短暫的婚姻生活中妥協過,那一段時間,是我過得最快活的時候,她會對着我笑,她會牽着你的手在門口等我,她會在我疲憊的時候讓我靠在她身邊歇一歇……”
兩桶汽油全淋下去。
空氣中全是刺鼻的味道。
薄峥嵘蹲下身,拿出打火機點上周勁的褲腿,火光一下子沖上來,燒過他的眼前。
救護車裡,鹿之绫敏銳地感覺到不對勁,“父親你在燒什麼東西嗎?
”
薄峥嵘并沒有理會她的聲音,往後退了幾步,雙眼平靜地看着周勁的屍體在瞬間被大火吞噬。
空氣都被燒得滾燙扭曲。
“或許,那就算是她愛上了吧,愛上我這麼個卑劣無恥的人,落這樣一個結局。
”
薄峥嵘站在那裡在火聲中緩緩說道,“我從未給予她信任,才讓她魂斷藍山,讓你漂泊在外這麼多年。
”
“……”
“在你母親的生命裡,我是罪孽最重的那個人。
”
救護車上,薄妄依然昏迷着。
鹿之绫越聽越覺得不對勁,轉眸看向他頭邊的手機,“父親,你現在在哪裡?
你在哪裡?
”
藍山懸崖的火熊熊燃燒。
周圍沒有樹木,倒也不用擔心火勢變大。
鮮紅的血從火下方流動而出。
周勁是不配去山下贖罪的,他的魂魄隻配一直留在山上,能注視到山下卻永遠到達不了。
薄峥嵘的異常讓鹿之绫蹙眉,她不敢挂電話,又等不到薄峥嵘回應,便轉頭看向随車的兩個醫生,小聲道,“借我個電話。
”
說完,鹿之绫又覺得恐怕來不及了。
她轉念一想,猛地回頭望向窗外,藍山的輪廓正離他們越來越遠。
“去藍山!
快!
”
鹿之绫焦急地道,手緊緊攥了下薄妄的手指。
他們這車是離藍山最近的了。
司機愣了下,但還是調轉車頭往藍山的方向而去。
“父親,薄妄好像快醒了,您先别挂電話,讓他和您說兩句吧。
”
鹿之绫又去勸薄峥嵘。
氣勢洶洶的大火前,薄峥嵘緩緩轉身,坐回車上,伸手去拉安全帶,頓了頓,他将手松開,安全帶頓時彈回去。
他啟動車子,腳點到油門。
聽到手機裡的動靜,鹿之绫意識到不好,面色發白,“父親!
薄妄醒了!
”
薄峥嵘卻像是渾然聽不見一樣,慢慢轉動方向盤,将車打橫過來,車頭面向深淵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