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封振因恐慌而顫抖得不成調的聲音中,十五歲的鹿之绫知道自己失明了。
她成了一個瞎子。
彼時,大街小巷都在播報着同樣的新聞——
【警方發布公告,化工廠爆炸案中死者DNA已全部核實,鹿家上下二十三口人喪生,隻有小孫女鹿之绫因上學而逃過一劫。
】
寂靜的病房被關起來,房門反鎖,窗簾被緊緊拉上。
鹿之绫绻縮着身體坐在角落裡,一雙手死死地捂着耳朵,捂得再緊,窗外經過的那些聲音還是會飄進她的耳朵裡。
“可憐哦,這麼大一個家族,就剩下個小孫女。
”
“可憐個屁,這叫報應,他們不知道殺過多少無辜的人,那些人的在天之靈現在終于得到安慰了。
”
“還留一個,怎麼不全滅呢?
”
“也差不多了,一個小女孩能成什麼事。
”
“……”
鹿之绫不想聽,她更加用力地捂着自己的耳朵,指甲在耳朵後拼了命地抓,抓得皮破血流。
“砰砰砰。
”
封振在外面焦急地拍打着門。
“小姐,小姐,你别吓封叔,你把門開開,有什麼封叔會陪着你的。
”
“小姐,鹿家就剩你一個人了,你可不能想不開啊……”
“砰!
”
病房的門被一腳踹開。
封振有些呆滞地看一眼身旁高大的年輕男人,恍過神來,連忙往裡撲去,就見少女在角落裡把自己縮成一團,有些亂的烏黑長發下,一張臉蒼白沒有血色,捂着耳朵的雙手指甲裡全是血。
“小姐——”
封振是個老派的忠仆,見女孩變成這樣,他愧悔難當,撲通一聲在鹿之绫面前跪下來,“都怪我不好,我就不該離開鹿家,我就該一直陪在先生太太身邊……”
年輕英俊的男人靠在門口,抱着雙臂淡漠地看着他們。
鹿之绫仍是縮着身體,兩隻手捂着耳朵,又松開,又捂住,眼神早已沒有從前的靈動,呆滞得像是失魂一樣。
“小姐……”
封振看着她幾乎要哭出來。
“封叔。
”好久,她動了動唇,喃喃地開口,“我要吃海棠酥。
”
“小姐……”
“上學前我媽讓我多吃一塊的,我沒吃。
”
鹿之绫的聲音飄得厲害,她很是想不通,越想不通就越埋怨自己,“我怎麼就沒吃呢,我應該多吃一塊的,我應該全部吃完的。
”
說着說着,巨大的愧疚湧上心來,完全吞沒掉她。
她為什麼不多吃,還有爺爺做的飯,她為什麼不吃……
她為什麼不吃。
她不好,小七不好,小七最不好……
她沒由來地往自己臉上打了一巴掌,吓得封振連忙抓住她的手。
“那你就去死吧,我把你和你家人一起埋,也省一趟事。
”
男人冰涼的聲音在病房裡響起。
詛咒一般。
封振正痛苦着,聞言憤怒地瞪向他,咬着牙道,“這位先生,我感激你在現場攔住了我家小姐,如果沒什麼事你先走吧。
”
男人沒有搭理他,隻冷眼看着縮在那裡的少女,“怎麼樣,你救我一次,我送佛送到西,包燒骨灰包埋。
”
“你夠了!
”
封振氣得站起來,掄起拳頭就要揍過去。
角落裡的少女卻像是被陡然點醒一般,聲音發澀地問道,“我還能再去看看他們嗎?
”
封振回過頭來,錯愕地看向她。
……
化工石的爆炸是長林區幾年來最大的一次爆炸案,人被炸得零碎不堪。
包裹着殘肢的證物袋鋪了一整個辦公室,桌上放不下要放到地上。
屍檢已經完成,但案子還未破,不允許帶走。
封振求爺爺告奶奶一樣到底說情,才帶着鹿之绫帶進那個隻有鹿家殘肢的證物間。
少女一襲白裙,一隻手被封振牽着,就這樣,她也是跌跌撞撞地在走。
她不适應失明後的視線。
穿着白襯衫的年輕男人一直跟着他們,但也不緊随,人就停在門外。
他漆黑的目光掠過滿室的殘骸,轉過身,背靠着白色的牆,迎面而亮的陽光亮得讓人不舒服,他眯了眯眼,冷笑一聲。
瞎了,倒是好事一樁。
但很快,少女凄厲的痛喊劃破死一般的寂靜。
那種聲音,就好像被人一刀一刀把心口的肉生剮下來,令人聽了都忍不住捂一捂胸口。
男人抿了抿唇,咬斷嘴裡一直銜着的一根草。
過去很久,那聲音漸漸弱下去。
又過去很久,證物室的門被從裡打開,封振扶着鹿之绫從裡邊走出來。
男人側目,就看到一張如死灰般的小臉,淚迹凝結在她的臉上,她睜着一雙毫無神采的眼走進陽光裡,身上透着屍骨的冷氣。
他沒有一點聲音。
身形單薄的少女卻頓住了,她停在陽光最好的位置,忽然出聲,“哥哥。
”
她知道他在旁邊。
男人凝眸看她。
她看着前面說,“我耳環掉了。
”
小公主的世界,是不是掉個耳環都是天塌了?
她的天,塌了。
……
封振找了個短租屋和鹿之绫暫時安頓下來。
他要跑警局詢問案情進展,又要問什麼時候能取出鹿家人的遺體,他沒有時間一天到晚陪着鹿之绫。
曾經活潑可愛的少女如今成了個真瞎子、半啞巴,她坐在床上一坐就能坐一天,滴水不進。
封振擔心自己離開後這孩子做傻事,可很快他又發現那個男人時常出現在他們周圍。
這個年輕人好像能掐準他的出入時間一樣,每次他要出門的時候,他就出現,每次他回來,他就一言不發地消失。
次數多了,封振也看得出來這是個嘴毒心軟的人。
小姐沒救錯。
封振把買的菜放到門口,看着走過來的男人道,“你叫什麼名字?
”
“……”
年輕人沒搭理他,徑自在鹿之绫房門前的台階上坐下來,坐姿随意。
這裡是個人流複雜的住宅樓,家家戶戶都是緊挨,出來就是一個小廣場的樣子。
每家每戶都挨在一起曬衣服,有時候還會為此打起來,全是市井之音。
封振也怕這裡有不懷好意的人,現在這年輕人在,他多少還放心一些。
因此,對方不搭理他,他還湊向前道,“我今天中午可能不回來,我找了點關系,說不定能将先生太太他們的遺體領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