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輕覺得自己從小到大輕易是不動怒的,沒有多少人讓他動怒。
誰得罪了他,該報仇,他當場就報了,絕不留着過夜。
哪怕氣的誰火冒三丈,他也還是那副樣子,不是十分能入心,反正氣不到他自己。
但是如今,他發現,淩畫一句話,就能活活氣死他。
偏偏她這副還不知道哪裡惹了他生氣了的樣子,更是讓他氣不打一處來。
宴輕氣血翻湧,死死地盯着淩畫,站正了身子與她面對面,盯着她的眼底猶如一池深水,這深水黑且沉,一點兒也不清澈,望不到底,似看一眼,就要将她整個人卷入,然後卷的不見蹤影,深深地壓入池底,再不見天日。
淩畫一瞬間覺得自己就是那個被卷入的人,呼吸都窒住了,她一時有些受不住,整個身子都繃緊了。
無論是黑雲壓山,還是沉入譚底,都讓她如被扼住了咽喉,為他這突如其來席卷着帶着蠶食盡一切的怒火,一時間,她身體僵硬,呼吸窒住。
就在她被自己憋的要喘不上氣來時,宴輕盯着她終于開口了,“你剛剛在試探什麼?
要我說明白什麼?
說明白孫明喻喜歡你?
為你苦學茶藝?
默默付出,怕做的太明顯,将身邊人一起照顧了?
說不準許你再喝他的茶時,想弄明白我心裡想什麼?
”
淩畫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
她的确是在不确定自己的猜測保存着懷疑的情況下,剛剛是在試探,是想知道,他是基于什麼心裡,說出不準她再喝孫明喻茶的這句話的,是否因為吃醋?
是否因為喜歡?
因為人是她算計到手的,而相處的并不好,宴輕也從來沒表現出對她的喜歡,所以,她懷疑不相信,但心裡又忍不住竊喜心熱,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幾率,他也想要如印證。
但顯然,她的印證好像是失敗的,不但沒讓他承認,還讓他火了。
她本來打算好,絕不再糾纏影響打擾他,就尋常平和與他相處,這樣的話,感情雖然不會有什麼進展,至少不會崩塌,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她覺得,她與宴輕目前,最适合的就是這個相處方式,但沒想到的是,宴輕會自己打亂她這個想法,打破她制造的這個平衡。
今日尤其明顯是在打破。
淩畫一直壓制的岩漿終于沖口而出,她擡眼看着宴輕,頂着他的怒火,輕聲開口,“哥哥是不喜歡我的吧?
對我說不準我再喝孫明喻的茶,也不是因為喜歡我而吃醋的吧?
”
宴輕咬牙切齒,“當然不是。
”
淩畫聽到這四個字,雖是否認了她心中竄起的那麼一丁點兒希望的火苗,但覺得并不意外,這才是宴輕,他怎麼會短短時間,就喜歡她了呢?
不厭惡她,都已經是好的了。
她不覺得失望,而是又輕聲問他,“那哥哥是因為什麼?
總有個理由。
”
宴輕盯着她看了一會兒,不答她的話,反問,“怎麼?
你覺得我是因為喜歡你?
才有這個要求?
你當初嫁我前怎麼說的?
可沒說規定我必須喜歡你。
”
淩畫垂下眼,是啊,當初她沒說讓他喜歡她,但她就是有這個算計,打算第一步先算計嫁給他,然後再算計讓他習慣她,然後再算計讓他喜歡上她,然後再算計讓他離不開她。
一切都是她計劃在心裡的算計,隻不過她沒想到她會那麼早暴露自己算計,以至于,讓事情不按照她計劃的方向發展了。
宴輕見她不說話,似乎也沒想她回答,隻盯着她,聲音又沉又冷,“那你又喜歡我嗎?
别說你喜歡我。
冷靜自制,收放自如,想一出是一出,你畫個圈,圈出道來,想熱就熱,想冷着就冷着,費盡心思嫁我,轉眼不如意了便想和離,這就是你喜歡一個人?
”
他湊近些,微微傾身,呼吸噴在淩畫的臉上,“别告訴我,你這膚淺的喜歡,也叫喜歡。
”
他呼吸清冽,身上依舊帶着黑壓壓的雲層罩來,隐約帶着冷梅香調,一下子氣息席卷的密不透風,讓淩畫整個人更繃緊僵直了。
宴輕繼續說,“從小到大,看了多少畫本子?
畫本子看多了是不是?
讓你都學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以至于,連什麼是喜歡都不知道了?
風流才子俏佳人,搶個小姐做壓寨夫人,小王爺誘惑小嬌妻,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讓你滿腦子塞的都是哄哄騙騙的伎倆。
見到了我後,便拿來用到了我身上,自以為這就是喜歡了?
”
淩畫呼吸都停了,後背生出了冷汗。
宴輕看着她繃緊僵直整個人又被扒開皮的冷白模樣,心中怒意不收,本來今兒看她累了,想饒過她不清算這些,但她偏偏要掰開揉碎了弄個明白,那他就讓她明白,往死裡明白。
他伸手捏住淩畫腮上一塊軟肉,微微用了些力道,輕輕一扯,便将她一張好看的臉扯的變了形狀,直到她因為疼痛整個面部表情和整個人都不那麼緊繃僵直了,他才松開手,站直身子,負手而立,黑雲收起,低壓撤回,眉眼冷靜至極,冷雨清涼不帶一絲感情地對她說,“君為臣綱,妻為夫綱,父為子綱。
你不懂得什麼是妻為夫綱,做什麼算計嫁給我?
早先還說在我們兩個人裡,我說了算,轉眼便忘了?
”
言外之意,既是夫妻,便是夫為妻綱,如今不過是讓你不準喝孫明喻的茶,便一味地要求我給你個理由,說個明白,本是夫妻,要什麼理由?
既然你問個明白,那麼,我這個丈夫的身份,便是理由,無關喜歡不喜歡。
淩畫一下子木在原地。
這話她是今早說過,但當時情景下,絕對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這麼一件小事兒本不夠上升到,讓他這樣說出夫為妻綱。
她忽然發現,孫明喻的茶,的确不是什麼大事兒,但這恰恰,便是一個引子,讓他正大光明打破她來主導的引子。
這一刻她又猛地發現,似乎從相識起,她算計,一步步,依照計劃,雖有波折,但終于大婚,總體來說,還是十分順利的。
但大婚後,就不是按照她的心願想法來了,得按照他說了算來。
宴輕不喜歡按照她規劃出的路走,所以,他一再地打破再打破,讓她跟着他的主導走。
而他的主導是什麼呢?
淩畫覺得,在今日之前,她或許不懂,但今日之後,她對宴輕又有了新的認知,雖然沒弄明白他是否有别的心思掩藏在他這一副表象下,但今日她卻弄明白了一件事兒。
這件事兒毫無疑問百分百是肯定的,那就是他根本就不想跟她和離。
不想和離,他就要在這段婚姻關系中占據主導地位,主導着她……她的想法,她的感情,她的作為,她的一切……
淩畫心神凜了凜,不知自己是不是在這一瞬間窺探到了宴輕的心裡,她放在袖中的手輕輕卷起,攥拳,指甲刺入手心,細微的疼痛,讓她大腦盡力地保持着這個認知的思路往下想下去。
也就是說,宴輕想主導她這個人?
以不再被她算計着為前提,先将她的思想打破,一再打破,揉成面團,烙成餅,燒火到糊鍋,然後扔掉,不破不立,之後反過來算計她?
由他來和面,重新揉面團,烙成餅,外焦裡嫩,油酥香軟,盛出鍋,是他想要的樣子,端上盤,給她吃,或者他自己吃。
他不聲不響在算計着想掌控她?
淩畫這一瞬間,忽然汗濕,她喜歡宴輕是沒錯,對他一見鐘情是沒錯,但這種被他攥在手裡掌控,卻不是她所想要的。
她喜歡的是主導人,主導人生,骨子裡也有着掌控欲,這是天生的,也是後天學的。
她臉色一刹那有些發白,白的冒冷汗,白的有些清透,她緊緊咬住唇,然後後退了一步,又後退了一步,動作不太快,但轉眼間便退到了門口,她似乎終于找到了退路,轉身就走。
她後悔了今天要冒雨從書房回來,更是後悔了非要試探他的心思問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