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言書緊趕慢趕,連夜趕路,冒雨歸來,剛進了總兵府,聽說淩畫在書房,便直接奔向書房,遠遠看到書房通向後院的石闆路上站了一個人,他瞅了一眼又一眼,這才認出是淩畫。
他連忙走向淩畫,心想着短短幾個月,掌舵使怎麼清瘦得像是一陣風就要刮走了?
他腳步很急,走到近前,踏出了一連串“啪嗒啪嗒”的水聲,他自覺動靜很大,但都沒見淩畫回頭,她撐着傘立在原地,不知是發呆,還是在想什麼,整個人罩在傘下,側着的臉色比冷雨還清白。
崔言書停住腳步,喘了一口氣,頓了半晌,才開口,“掌舵使。
”
淩畫慢慢的轉過頭。
崔言書看到她臉色蒼白,有兩縷發絲似被淋了雨,貼在臉側,整個人頗有些失魂落魄,他微微睜大眼睛,“掌舵使,你怎麼了?
”
淩畫瞳孔聚焦,似好一番辨認,這才認出了出現在他面前的人,開口的嗓音沙啞,“言書,你回來了?
”
是疑問句,似乎在問,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她估算着,總要明日才能回來。
崔言書連忙說,“依照路程,本來是明日回來,但因降雨,我怕陽河漲水,阻在路上,誤了掌舵使的事兒,便快馬加鞭,連夜趕路回來了。
”
淩畫點頭,此時已穩定下心神,冷靜下來,“你去沐浴換衣,休息一會兒,一會兒我們再說話。
”
崔言書也覺得渾身難受,雖然穿着雨披,但冒雨趕路太久,連雨披都浸濕透了,他點點頭,看着淩畫,還是又問了一句,“掌舵使怎麼獨自一人站在這裡?
是出了什麼事情?
看你臉色不好,是身體不适?
”
淩畫搖頭,“不是身體不适,是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有些驚吓罷了,你先去修整吧,回頭再說。
”
崔言書皺眉,想着能讓淩畫突然想到并且受到驚吓的事情,一定不是什麼好事兒,也不是什麼小事兒,至少他從來沒見過她這副模樣,但此時也不适宜說話,他點點頭,“那我先去了,等我好了,讓人喊掌舵使。
”
“好。
”淩畫點頭。
二人分别。
崔言書在總督府是有自己的院子的,他不同于林飛遠和孫明喻,不是漕郡本地人,當年,淩畫恩威并施頗費了一番工夫收服了他後,直接在總督府給了他一處院子,他便也沒另外安置府宅,省得每日來去總督府麻煩。
淩畫撐着傘往後院走,走了幾步路後,便不怎麼想回去了,于是,她又轉了身,重新回了書房。
孫明喻和林飛遠還沒走,正在消化早先淩畫和宴輕從甯家卷宗裡得出的結論,見淩畫竟然去而複返,且頗有些狼狽,齊齊一怔。
孫明喻訝異,“掌舵使怎麼回來了?
不是去休息了嗎?
”
淩畫放下傘,搓搓冰涼的手,“言書回來了,我來書房等他。
”
林飛遠震驚了,“他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最少也要明日吧?
”
“怕大雨陽河漲水,冒雨連夜趕路。
”淩畫簡單說了一句,掏出帕子擦了擦臉上的水珠和兩側發絲的水漬,對外吩咐,“來人。
”
“主子。
”有人應聲。
淩畫吩咐,“這天太冷了,去弄個火盆送來書房。
”
“是。
”
孫明喻見淩畫臉色發白,明明她穿的衣裳并不少,但一副很冷的模樣,就連手指骨都是青白的,他連忙起身,倒了一盞熱茶遞給她,“掌舵使是不是身子不适?
要不要再讓人拿一件披風來穿上?
”
淩畫接過熱茶,她知道自己的症結所在,不是天氣冷,當然,外面冷雨是一個原因,但最主要的,是她的心由内而外的發着冷,她搖頭,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外面的雨下的大了。
”
孫明喻向外看了一眼,這才發覺,外面的雨似乎真的下大了,是江南少有的疾風驟雨之态,他蹙眉,“今冬的江南多雨,氣溫驟降,比往年的确要冷很多。
”
前幾日的豔陽天,在這日裡,仿佛是江南的錯覺。
林飛遠打了個哈欠,“連漕郡都要在這樣的天氣裡用到火盆了,不知别的地方,今年的炭夠不夠用。
”
淩畫笑着看了林飛遠一眼,“難得你都有憂國憂民的心了,不錯。
”
林飛遠一僵,頓時有些炸毛,跳起來,在原地轉圈,口中念念有詞,“完了完了,我的心應該是黑的啊,什麼時候不知不覺要變白了?
這可不行。
”
天下興亡,他什麼時候操過這個心,他從小到大的志願,就是收集天下美人。
後來因為淩畫,竟然遣散了所有美人,跟着她誤入歧途了。
明明,他暗中做的那些事兒,都不算是什麼光彩的好事兒,但竟然把他的心給侵蝕的向陽而生了。
林飛遠一臉的天打雷劈,“這是怎麼回事兒啊?
”
孫明喻看着他笑,“這要謝謝你跟了個好主子。
”
林飛遠萬分懷疑地看向淩畫,伸手指着她,“她算什麼好主子!
”
天下誰都知道,他們這些跟在她身邊的人更知道,她的心比誰都黑,比誰都硬,玄鐵劍都斬不斷她這顆黑透了的心,否則能與東宮一較高下這麼多年?
東宮黑,她就要比東宮更黑,東宮手段厲害,她就要比東宮手段更厲害,東宮不做人,她也早就不做人了。
孫明喻搖頭,“我說的不是掌舵使。
”
“那是誰?
”林飛遠眼睛睜大,“還有第二個人嗎?
”
他這三年來,跟的人,不就是她?
難道他跟了個鬼?
孫明喻笑,“是二殿下。
”
當年淩畫就跟他們說的清楚,她扶持的人是二殿下蕭枕,所以,他們要上這條船,就是上了二殿下蕭枕的船,彼時,他們真是震驚了個夠嗆,二殿下是誰?
皇子公主中的小透明,若不是被人刻意提起,都能被人忽視到星河去,就是那裡的一粒塵埃,雖生為皇子,生而高貴,但是活的并不高貴,偏偏,淩畫說,二殿下多年前對她有救命之恩,她報的就是這份恩,推他登上皇位,而他們,若是跟她一起幹,将來就是從龍之功。
林飛遠當然求的不是從龍之功,他是為淩畫心折,但他有一部分原因,求的還真是這份推二皇子上位的功勞,他相信崔言書也是,大丈夫立志建功立業,除了林飛遠這個眼裡隻有女人為女色而利者,他和崔言書都有心氣,都拒絕不了這份誘惑。
二殿下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孫明喻、崔言書、林飛遠三個人都沒見過,但這三年來,諸事都繞不開二殿下。
若說掌舵使因淩家被害至親失去敲登聞鼓接管江南漕運走上這一條荊棘鮮血的不歸路,與東宮不死不休不作罷,她作為誓要插入東宮心髒的一把利劍,當年如脫缰的野馬,來漕運,持天子劍,開山劈鬼,斬人頭如切白菜,極端的血腥,讓她嬌花一樣的容貌被小孩見一次,都夜啼不止,這也是她這三年來,時常戴着面紗的最主要原因,肌膚嬌嫩尚在其次,她心中已無光,用面紗将自己面前的陽光給遮了起來。
那麼這樣的掌舵使,誰又能将她拉住?
他們當年決定跟随她的這些人,一面被她的手段和本事折服,一面也是膽戰心驚的,她走出的路,鋪滿白骨鮮血,她在前面開路,他們這些人跟着她一起踏上去,腳下是死屍,身上手上也都染了血,她什麼時候倒下,他們也會跟着倒下,可以說,走的是功成萬骨枯,就連他們心裡都沒底,将來有沒有機會走出江南漕運,去往京城天子殿堂,得到這個從龍之功。
但機會擺在面前,哪怕僅有那麼一絲,但誰無野心,豈能允許他們不抓住?
所以,哪怕死,踏上去,也跟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了。
後來,一年又一年,到了如今,他們卻都比以前坦然了,也踏實了,因為,在她的身後,有一個二殿下,别看二殿下這些年隐在幕後,忍着,沒什麼作為,看起來沒什麼出息,他受身份苛刻宮廷磨砺,但竟然依舊長了一顆仁德之心,正因為他這顆心,竟然奇迹的拉住了掌舵使邁出的每一步,至少,做事情之前,掌舵使都要考慮二殿下,每一次都要從幾種方案中,選一條最仁慈的不殘害百姓的路,哪怕難走,但也堅定地走着。
大約掌舵使受二殿下影響,所以,他們也受了這個影響,以至于,林飛遠在今日,看着外面的冷雨,聽着掌舵使吩咐弄火盆,竟然脫口想也不想地說今年百姓們的炭火會不會不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