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年約四十歲左右,下颌方正,目光清朗,正是禮部員外郎姜佑深。
他還有另外一重身份,就是魏采菱和魏娉婷兩姐妹的幹爹。
一個時辰前,他收到一封以魏采菱名義送去的信。
打開内容看了以後,才發現信其實是建安侯的嫡孫女所寫。
信中約他一個時辰後去魏家坐坐,以幫魏采菱保住名節。
又說她父親時成軒也會到,希望姜大人能表面應承,答應為其父舉薦,以助他晉升。
其中“表面應承”這幾個字,十分耐人尋味。
信中還保證,事後絕不會讓姜大人難做。
這就很有意思了。
為此,姜佑深不能不來。
他幹女兒落水,牽連建安侯的嫡長孫之死一事,他是知道的。
心裡雖憤恨,但無能為力。
事關幹女兒的名節,他不知從何下手。
事發之前,建安侯之子時成軒曾多次宴請他,都被他拒絕了。
因為他并不想舉薦一個長年混水摸魚之人升遷,去占一個需要實幹的官位。
就在這幾日,他動搖了。
如果能幫到魏家,他也不是不能通融。
結果時家嫡小姐就那麼适時地來了這封信。
所以他想先來看看,她到底是個什麼打算。
他見這位建安侯府的嫡小姐雖看着年紀小,眼睛卻亮得驚人。
她容顔極盛,圓圓的小臉還帶了點嬰兒肥,瓷白無暇的肌膚比最珍稀的白玉還要溫潤幾分。
其實這都不算稀奇,京城美人多的是。
但此女身上有一種讓人安定喜悅的氣質。
她隻微微一笑,就讓人無端想起“國泰民安”這個詞來。
姜佑深剛才在門口聽到時安夏說的話,眼睛頓時就亮了。
就好像一個死局,忽然打開了新局面,出現一條生路。
他大踏步走進屋子,以主人自居,“快快,上茶上茶。
時姑娘既與采菱一見如故,那定要多坐會。
”
時安夏淡淡一笑,一點不驚訝,又上前行了個禮,“晚輩見過姜大人,恭敬不如從命。
”
屋中差點石化的人頓時全都動起來。
魏忠實忙請人上座。
魏夫人如夢初醒,張羅丫環上茶。
魏采菱也不知所措。
難道夢是反的?
魏嶼直提着刀,默默退到角落裡站得筆直。
隻有那小娉婷忽閃忽閃帶淚的眼睛,朝時安夏走來,仰起頭,“姐姐,你跟我姐姐很要好麼?
”
時安夏站起身,居高臨下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心裡真是五味雜陳。
上輩子,鬥得不死不休。
冷宮中,魏貴妃用腳狠狠踩在她那雙滿是凍瘡的手上;還用雙手死死掐住她纖細的脖子。
每當她覺得快要死的時候,魏貴妃就放開她,讓她喘口氣。
她每句話都淬着毒。
“我恨你!
我恨死你們時家人!
你們時家沒一個好人!
”
“是你們逼死我姐姐,逼死我母親!
”
“時安夏!
我要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
時安夏曾解釋,“冤有頭債有主,你應該找我祖母和溫姨娘報仇!
是她們逼死了你姐姐,逼死你母親!
等我想補救時,已經來不及了!
”
魏貴妃哈哈大笑,癫狂得像個瘋子,“你以為我會放過她們嗎?
你們侯府,每一個,我都不會放過!
我已經沒有人生了!
我的人生都被你們建安侯府毀了!
”
但是當魏貴妃因殘害龍嗣被賜死時,最後要見的,竟然是她時安夏這個仇人……
“姐姐!
”小姑娘奶氣的聲音打斷了時安夏的思緒。
她緩緩蹲在小姑娘面前,唇角笑意一點一點綻開,“你叫什麼?
你長得真好看呀。
”
小姑娘長得是真好看,又圓又亮的大眼睛,精緻翹挺的小鼻頭,粉粉潤潤的小嘴兒一張一合。
她長大以後,美得明豔張揚,更加具有攻擊性,難怪能讓帝王沉醉不知早朝。
“我叫魏娉婷,魏娉婷的娉婷,有時候姐姐也叫我娉娉婷婷,這樣顯得姐姐有兩個妹妹。
”小姑娘眨着大眼睛認真解釋。
魏忠實幾次想把小女兒抱走,怕她說話不小心得罪貴人不好收場,都被姜佑深的眼神阻止了。
時安夏望着還沒長大的故人,捏了捏她軟軟的臉頰,“我叫時安夏。
”
頓了一下,她擡起眼睑,又朝魏采菱笑笑,“采菱姑娘,那天多謝你讓丫頭們下水救我,不然我也許人就沒了。
”
魏采菱不知道該說什麼,怔愣間,聽門房來報,說建安侯府又來人了。
這次來的人,是建安侯爺的第二子時成軒,也就是時安夏的父親。
魏家不知侯府到底賣什麼藥,一顆心頓時又吊到了嗓子眼。
唯有姜佑深挑了挑眉,向時安夏投去探究的目光。
時安夏抱着魏娉婷坐在椅上,平靜地胡說,“我父親仰慕姜大人學識,常在家中稱贊姜大人乃朝廷命官之楷模。
想必是聽說姜大人在魏府,便來一睹姜大人的風采。
”
此話一出,連魏嶼直這種大老粗都不信。
姜大人自己都快笑出聲來。
他一個禮部員外郎,平時管管祭祀天地祖先,宮宴禮儀,官民的婚喪嫁娶。
要說重要些的職責,就是負責主持科舉考試。
但又怎扯得上什麼朝廷命官之楷模?
當真是睜眼說瞎話。
說話間,時成軒大踏步進來了。
此人倒是長了一副好皮囊,眉清目秀,身材颀長。
隻是他眉眼間那抹假笑和輕浮,破壞了整體印象。
他說話也是一貫的浮誇腔調,拱手道,“姜大人啊姜大人,下官可算見着人了。
要不是下官的女兒派人來通知,下官還不知道您在魏大人家裡呢。
”
姜佑深淡淡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時安夏,心裡想着信裡寫的“表面應承”,便輕輕點頭,“時大人節哀。
”
原本一臉笑容的時成軒才後知後覺想起自家兒子剛死,應該換個悲傷臉。
這便愁眉苦臉回應,“唉!
命!
命啊!
”
他不清楚為什麼喪儀未完便撤了奠堂。
但也沒想着多問,既然撤了,便有撤了的道理。
管那麼多做甚?
時成軒一屁股坐在時安夏原先坐的椅子上,讓女兒站在他身後正合适。
時安夏見時機差不多了,這便上前來,解釋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魏府。
仍是那套說辭,重點有兩個。
一是魏小姐在出事現場不假,但因為路上感染風寒,便一直在馬車裡沒下來過。
二是魏小姐與她早前就一見如故,見她落水,便讓幾個丫環下水救人。
她不動聲色将這兩個重點,用車轱辘話翻來覆去倒騰了好幾遍。
時成軒一邊聽一邊點頭,還要口頭評價一番,“嗯,魏大人家風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