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十二站在殿外,不時回頭看一眼。
殿外的官員站着的不少,低聲議論。
“誰在裡面?
”
“東陽侯世子。
”
“陛下跟前沒人了嗎?
不是說今日來鑒賞一幅畫?
”
“可能東陽侯世子一人就夠了。
”
有人不解,有人解釋,有人疑問,有人酸溜溜。
也有人看向高十二:“高總管,你進去回禀一聲我等來了。
”說着話塞給高十二一個荷包。
其他人也都紛紛應聲“是啊是啊,大家也一起啊。
”“陛下最喜歡熱鬧了。
”
高十二一臉無奈,将荷包收起來:“不是我不通禀告,我也是被趕出來的。
”
說到這裡他臉色有些不好看。
他跟皇帝是從小相伴長大的,皇帝對他是最信任的,信任到什麼地步呢?
當年新婚洞房夜,他就在婚床邊。
沒想到東陽侯世子竟然跪下來一開口就讓陛下清退身邊人,太猖狂了。
而陛下竟然也同意了。
東陽侯世子憑什麼讨陛下喜歡,高十二咬牙切齒,不就靠着一張臉嗎?
早晚有他年老色衰的時候!
不過此時此刻殿内的皇帝看着周景雲這張臉,并沒有半點歡喜。
皇帝皺眉:“景雲,朕知道你喪妻心傷,難免胡思亂想,但這件事真是意外。
”
周景雲還跪在地上,肩背挺直看着皇帝:“臣知道,剛出事會心亂,所以一直等到現在冷靜下來才來見陛下。
”
哪裡冷靜?
蒼白的臉,恍惚的眼,皇帝心想,柔聲勸:“人最傷心的時候,并不是事情剛發生,而是事情過後,尤其是親人離世,忙碌葬禮的時候不覺得如何,待過後才意識到這個人不在了,很多人都是這時候才心神崩亂。
”
周景雲再次搖頭:“臣與莊氏成親尚短,臣雖然可惜她年少離世,但倒也沒有失魂落魄。
”
沒有嗎?
皇帝心想,是,的确是成親尚短,但可是足足寡居了八九年才找到的可心人,娶回來的…..
“景雲,那日事發突然,的确有古怪,是蔣後鬼魂作祟。
”皇帝隻能說,“要害白妃和皇嗣,有帝鐘和玄陽子守護,她沒能得逞,但莊氏神智受到影響,還是發生了意外,是朕對不住你,你要什麼補償盡管說…..”
說到這裡又停頓下。
“朕給你一個新妻子,朕有兩位公主女兒,雖然還年幼,但你若是…..”
周景雲打斷皇帝:“亡妻尚未瞑目,不查清兇手,臣絕不再娶妻。
”
說清了啊,兇手就是鬼魂作祟,皇帝有些惱火,他能怎麼辦?
挖出蔣後的屍體再殺一遍?
豈不是鬧得天下人皆知,豈不是人心紛亂?
原本看周景雲将妻子快速下葬簡薄葬禮,還以為他明白事理,知道此事不宜宣揚,怎麼現在又鬧起來了?
“你的妻子死在皇城,朕就是兇手。
”皇帝沒好氣說,“你想讓朕如何?
”
這話可重了。
周景雲叩頭:“臣不是怪罪陛下,臣這麼做也是為了陛下。
”
皇帝冷笑一聲。
“臣不是不信陛下,臣是不信鬼怪能殺人。
”周景雲說,“臣是擔心陛下深信此言,被人借鬼怪生事,臣在外行走多年,見多了奇聞異事,最後尋究都是人在背後做手腳,借鬼怪之名。
”
皇帝怔了怔,倒也是,隻是玄陽子說…….
“玄陽子說又如何?
他一人就斷天下事嗎?
”周景雲再次打斷皇帝,“臣親眼看到妻子扶着欄杆,欄杆斷了,掉下去,如果不查清楚欄杆為何斷了,難道日後但凡出事,隻要玄陽子說一句鬼怪作祟,天下人就心安接受?
天下人該如何看待陛下?
”
懂了,是個清正的官員看不慣邪說,雖然玄陽子已經很少出觀,但因為身份被皇家敬重,官員們私下也多有不滿,唯恐皇帝被引誘煉丹修道,這種事史書上屢見不鮮,文官武将對僧道多有戒備。
皇帝松口氣,但又有些無奈,他的确信玄陽子,因為親眼見到玄陽子的手段啊。
可惜當時逼宮的事,不是人人能看到,也不能廣而告之。
皇帝看着叩頭在地的年輕官員,官帽歪了,發絲淩亂,神情悲憤,又失魂落魄,罷了,念他失去了妻子,悲傷發狂,非要個交代,那就再安撫一下吧。
皇帝歎口氣:“好,那朕就再為你徹查一遍。
”
周景雲俯身叩頭嗚咽:“臣謝陛下隆恩。
”
唉,說什麼不悲傷,這不還是哭了,皇帝看着俯身在地的人。
當年此子神仙之姿,卻不願随侍父皇身邊,是不滿父皇寵信妖後,不屑入朝。
現在他為帝,周景雲終于回朝,萬萬不能回朝沒多久,仙人變成了瘋子,這不僅沒證明他是聖君明主,反而比父皇還要糟。
其實當晚金吾衛内務府等等都查過了,既然周景雲不信…..
“朕命監事院查。
”皇帝說,“你可放心了?
”
監事院行事,沒事也能查出事來,也算是能給周景雲一個交代,免得他日思夜念,人真的瘋癫了。
“臣謝主隆恩。
”周景雲擡起頭含淚高呼,“陛下聖明。
”
……..
……..
“來人來人。
”
伴着内裡的喚聲,殿外的官員們精神一振,終于結束了。
高十二收起咬牙切齒,滿面堆笑進去了,見周景雲還跪在地上。
“陛下….”他遲疑一下。
“去把張擇叫來。
”皇帝說,伸手按着額頭。
高十二心裡咯噔一下,一時沒反應過來。
“還愣着幹什麼?
”皇帝沒好氣說,又看到周景雲,“還有你,說完了嗎?
說完了就退下吧。
”
高十二忙俯身應聲是,周景雲也施禮起身,官員如果不是祭天節慶大典等場所,是不需要在皇帝面前下跪的,他這樣在硬磚石地上跪這麼久,膝蓋隻怕已經紅腫了。
他身子略有些踉跄,當高十二看過來,又很快站直。
高十二似笑非笑,不去攙扶,俯身施禮:“世子先請。
”
周景雲微微颔首,緩步向外走。
高十二是故意走在他身後的,就算周景雲再自認為步伐端莊,也能看出僵硬,還有,歪掉的官帽,卷皺的官袍,從官帽下散落發絲…..
啧啧啧,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周景雲這麼狼狽,什麼仙人之姿,跟凡夫俗子也沒區别了。
周景雲走出來就被官員們圍住,問什麼事。
“私事。
”周景雲說,“我妻子意外死在宮中,我請陛下嚴查,樓宇是否年久失修,以免再出慘事。
”
這樣啊,他妻子之死的确是慘事,有如此請求也合情合理,官員們同情的點頭,周景雲也不再多說走開了。
官員們又拉住高十二,催促他去通禀。
高十二看着他們:“陛下傳了張擇。
”
這話宛如惡咒,圍着高十二的諸人頓時散開。
“…..諸位還要現在去見陛下嗎?
”
那自然是不見了。
太晦氣了。
張擇此人口無遮攔,又心存惡念,萬一在皇帝面前故意問他們話,答得不得體,被揪住把柄就糟了。
罷了罷了,今日不适宜面聖。
諸人退開,看着高十二讓人去傳,張擇很快過來,進了殿内又很快出來,下一刻又有監事院的官吏奔來,帶着兵衛向後宮去了…..
“這是怎麼了?
”諸人忙又去問高十二。
皇帝和張擇說話時,沒有讓高十二回避。
高十二臉色卻更難看:“陛下讓他查結鄰樓欄杆斷裂。
”
幾個官員神情愕然,什麼意思?
欄杆斷裂不是該歸屬内務府嗎?
再不濟工部來查也行,監事院能查什麼?
那就不是查欄杆的修造了
這事也瞞不住,陛下也不會瞞着,張擇更不會瞞着,高十二咬牙切齒說:“因為東陽侯世子周景雲說自己妻子是被人害的,陛下為了給他一個交代,命監事院查辦。
”
諸人嘩然。
“讓監事院查辦!
那沒事也能查出事了!
”
“周景雲是不是瘋了!
”
身後掀起的軒然大波的時候,周景雲已經走出皇城,門外的護衛迎上來。
看到他,護衛遲疑一下問:“世子騎馬還是坐車?
”
自己現在樣子很狼狽嗎?
周景雲心想,要說什麼,旁邊有聲音傳來。
“周景雲,你現在這個樣子真是可笑……”
周景雲轉過頭,看到有人緩緩從内走出來。
沈青。
這是自從那晚宮宴後,第一次見到他。
那晚一片混亂,周景雲帶着莊籬的屍首回家,接下來是葬禮,也沒有再關注過沈青。
不過宮裡那兩個内侍托人告訴他,當晚他走後沒多久沈青就不再發瘋,隻抱着琴不說話,然後宴散就不見了。
此時沈青除了臉色略有些憔悴之外跟先前沒有區别。
他靠近周景雲。
“你的妻子死沒死,你自己心裡清楚,為了假戲真做,挑動陛下動用監事院。
”他低聲說,上上下下打量周景雲,眼神冷嘲:“原來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為了私利興風作浪。
”
周景雲垂在身側的手攥緊,手指甲嵌入手心,刺痛傳來。
疼痛能提醒他,眼前是幻象還是真實,免得心神迷惑說出不該說的話。
沈青察覺他的動作,譏嘲一笑:“不用如此,我現在懶得多看你一眼!
”
說罷甩袖而去。
周景雲放開攥着的手,雖然沈青沒有再像那晚那樣發瘋,但看起來也不正常。
他應該不信莊籬已經死了,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
“世子。
”護衛按住了腰裡的佩刀,低聲詢問,“沒事吧?
”
周景雲垂目:“沒事,不用理他。
”說罷接過缰繩翻身上馬。
……
……
“世子,您先吃飯還是先洗漱?
”
春月走進來說,看到周景雲站在妝台前,正對着鏡子看。
世子在照鏡子?
周景雲看着鏡子裡的自己,他的樣子,變了嗎?
不就是臉色白一些,眼神晦暗一些,發鬓亂了一些…..
那幾年他在外監學四處巡查,樣子比這狼狽的時候多了。
這不算什麼。
皇城這些人是沒見過那樣的他。
高十二幸災樂禍,沈青一臉鄙夷,護衛….也大驚小怪,還讓他坐車。
以後,他們就會習慣了。
不過去見母親之前,還是先整理一下,這一年已經給母親帶來太多不習慣了。
周景雲站直身子從鏡子裡收回視線。
“先洗漱。
”他說。
……
……
“沈郎君,您回來了。
”
三曲坊小樓裡,看着走進來的沈青,站在二樓上一個女子忙笑着打招呼。
但沈青頭也沒擡,徑直進了樓。
打招呼的女子讪讪放下手,旁邊的女子嘻嘻笑。
“沈郎君和黃娘子吵架了,心情不好,這幾天常常看到黃娘子哭,還聽到屋子裡砸琴的聲音。
”她壓低聲說,“還是躲遠點吧。
”
伴着女子們的議論,沈青站在屋門前,伸手拉開,看到其内的黃娘子坐着低頭擦淚。
“你回來了。
”黃娘子說,眼淚再次滑落,“蝴蝶還是不動。
”
沈青看着她面前的竹籠,曾經五彩斑斓的蝴蝶已經灰敗,如同木雕一樣一動不動。
沈青神情木然:“這蝴蝶已經死了,被人殺死了!
”
黃娘子嘻一聲:“被誰殺死了啊?
”
她是在笑嗎?
沈青微怔,悲傷過度瘋了?
他眼角的餘光看向一旁的鏡子,忽地神情凝滞,鏡子裡照出他,以及他身旁。
身旁坐着的并不是黃娘子——
這是一個珠圓玉潤的少女,她穿着杏黃襦裙,盤坐支頤,笑盈盈從鏡子裡看着他。
“能把你的蝴蝶殺死,這個人好厲害啊。
”她接着剛才的話說,擡起手撫掌。
沈青緩緩回頭,看着眼前的人。
伴着耳邊清脆的撫掌,黃娘子碎裂,鏡子裡的少女呈現。
“白籬。
”沈青慢慢吐出兩個字。
白籬含笑點頭:“不錯,記住我的名字,稱呼我的名字,經過那一晚,你終于是個有禮貌的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