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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龍蛇深隐魚市

山海八荒錄 洛水 6844 2024-12-28 15:24

  趙蝶娘輕輕笑了起來,笑聲像一隻翩翩起舞的彩蝶,久久繞梁萦繞。

  甯小象嘴角含笑,目光投向廳外。
一夜風雨,滿地殘紅淩亂,碾如塵泥。
二十年前豔絕一時的歌舞大家,終究是老了,美妙婉轉的嗓音未改,卻失去了一分活潑潑的明亮。

  “長公主一事,大人應該詢問侯爺和府中諸人才是。
”趙蝶娘笑聲一止,“我和安兒上個月才來建康,尋我們做什麼?

  “趙夫人見諒。
”甯小象不疾不緩地道,“長公主薨殁事關重大,所有與侯府相關之人,包括侯爺的親朋好友、原氏族人,都要一一追索排查,并非刻意針對夫人和令公子。

  趙蝶娘默然了一會兒,道:“天羅衛想要追查的事,我們哪有拒絕的餘地呢?

  “多謝夫人體諒,那我們開始吧。
”甯小象擱下茶盞,溫言問道,“夫人是哪一年離開建康的?

  “十四年前,也就是晉明王三十三年……”

  支狩真走進鳳儀苑時,甯小象如有所覺地回過頭,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

  “安兒,這位是天羅衛總緝捕甯大人,他有些事要詢問我們母子,是關于華陽長公主薨殁一事。
你務必如實作答,不得隐瞞。
”趙蝶娘别有深意地道。

  “世子。

  “甯大人。

  二人目光相對的一刹那,支狩真神識内的八翅金蟬低聲鳴動,他腳步一滞,心頭劇震。

  是昨夜交手的那個黑影!
盡管雙方高矮、胖瘦并無相似,然而八翅金蟬通靈天地,直指魂魄本質,從玄妙的精神力層面辨出了對方。

  甯小象的眼神落在少年踏出的左腳上,雖然隻有半息遲緩,但足可窺出少年内心的波瀾。

  被識破了?
甯小象同樣心頭一震。

  “世子看起來似乎精神不佳,莫非昨夜風高雨急,受了點寒涼?
”甯小象索性刻意敲打,以此試探對方。

  “那倒不是。
”支狩真深深地看了甯小象一眼,“不過半夜裡有隻野貓子叫鬧,擾人清夢罷了。

  “夜貓子叫鬧,多半是有耗子在偷東西吧。
”甯小象笑了笑,對方肯定認出自己了。
然而,這就是最大的破綻!
試問一個在荒僻山村生活了十一年的少年,縱然天賦再好,又怎可能識破自己苦修十年的通脈易骨換容大法?
還有昨夜那種離奇消失的秘法,吞噬一切的劍法,簡直聞所未聞!

  其中必有深藏的隐秘。

  挖出來!
一定要挖出來!
甯小象的笑容愈發明朗,一股興奮的熱流突地從心底竄起,像蛇噴出的毒液,灼燒着全身的血管經脈。
每當他走入陰森森的牢獄,戴上手套,拿起一件又一件拷問的刑具時,總會如此亢奮。

  “就怕耗子沒事,叫鬧的夜貓子卻被人宰了。
”支狩真側首望向白石山崇玄署的方向,嘴角露出一個挑釁的笑容。
這是以己為餌,刻意為之。
他被甯小象一直暗中監視,總是個麻煩。
索性激怒對方,誘使天羅衛大動幹戈。
而王子喬絕不會坐視不管,必然介入,雙方一旦沖突,自己便可窺得王子喬藏在平靜水面下的勢力暗流。

  于他而言,高深莫測的八荒第一方士才是心腹大患。

  “世子今日沒有佩劍嗎?
聽說世子劍法靈妙,天賦驚人,不知練劍幾年?
”甯小象毫不動怒,慢條斯理地問道。

  “大概七、八年,不過是按照劍譜胡亂練的野路子,讓大人見笑了。

  “世子師承何人?

  “大人真健忘,我才說過的,對着劍譜自己瞎琢磨。

  “呵呵,那位姓麻的羽族流浪劍客難道不算世子的老師嗎?

  “老麻啊?
他隻是王長史花錢聘來的教習……”

  二人一問一答,轉眼過了半個時辰。
甯小象脾性極佳,無論支狩真如何冷嘲熱諷,面上笑容始終未改。

  趙蝶娘似乎有些累了,娉婷走到窗前,望着遠處光秃秃的虞美人花枝出神

  “甯大人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支狩真拎起桌上的紫砂羽觞壺,倒了杯茶水漱了漱口,一口吐掉,幾滴深褐色的茶汁濺在甯小象的黑緞官靴上。

  甯小象猶如未見,神色自若:“天色不早,今日暫且到此吧。
日後若有疑問,本官再登門拜訪。
”他拱拱手,告辭離去,忽而又仿佛想起什麼,轉身從袍袖内摸出一方朱絨織花禮盒,“叨擾世子多時,一點薄禮不成敬意。

  支狩真正要推拒,懷中的白玉骰子突然發熱。
他心頭一凜,望向甯小象,自己那日在青花巷流露出了對獸魂的興趣,必然被此人瞧了去。

  “世子會喜歡的。
”甯小象将禮盒塞到支狩真手上,笑了笑,步出廳堂。

  他一路未曾回頭,轉過花徑,目光一瞥,透過茂密交錯的樹枝,趙蝶娘依舊孑然而立,單薄的芳影仿佛融化在了暮霭裡。
他甩了甩袍袖,迅速離去。

  出了侯府大門,穿過青花巷,兩個身着青色蟒服的天羅衛佥事迎上來。
一人問道:“大人,可查到什麼蛛絲馬迹了嗎?
”另一人苦笑搖頭:“侯府我們也去過多次了,還不是一無所獲?
其實陛下也明白大人的苦衷,博陵原氏這樣的世家巨擘,連個下人都沒法随便抓起來上刑拷問,要怎麼查?

  “原安母子所述,和我們事先查到的大同小異。
不過沒關系,盡人事而已。
”甯小象随手脫去官服,和悅一笑。
三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甯小象忽而駐足,開口道:“有一點不太對。

  兩名屬下精神一振:“大人可是發現了什麼?

  甯小象沉吟道:“趙蝶娘和原安之間,似乎敬而不親。

  一名佥事不解地道:“門閥世家大抵都是如此吧?

  甯小象“嗯”了一聲,沉思不語,随後擺擺手:“你們先散了吧,我自己走走。

  此時濃暮四起,華燈初上,甯小象混雜在人流中而行。
不知不覺,他的膚色漸漸發暗,眼睛縮小,雙眉距離拉開,鼻梁塌陷下去,身軀以肉眼難辨的速度慢慢變矮。
走出人群時,他俨然換成了另一副陌生的樣貌。

  這是他最得意的通脈易骨換容大法。
這門功法最初的名字,叫“易容術。
”凡是在江湖上混過幾年的,幾乎人人會使。
然而像他這般,将一門爛大街的易容術推陳出新,真正衍化成技近乎道的功法,千百年來絕無僅有。

  那種筋骨撕裂、血肉潰散的疼痛,可謂生不如死,絕非常人所能忍受。

  接連穿過弄巷,走到城西時,甯小象俨然已是一個壯年漁民:面色黝黑,麻衣半解,露出堅實粗犷的肩膀。
他光着大腳丫,扛着一擔活蹦亂跳的紅蝦子,走進長江灘邊的魚市。

  沿岸的江水混濁,漂浮着粘糊糊的泡沫、魚鱗和垃圾。
擁擠的棧闆、漁船上,陸續升起一道道濃黑的炊煙。
漁民們三三兩兩地圍坐在爐竈旁,或默默抽着旱煙,或抓起十文錢一壺的粗劣白酒,一邊有滋有味地咂着,一邊高談闊論。

  “老馬,過來喝兩杯!

  “老馬,今個兒這麼晚?
去城裡找女人了吧,哈哈!

  幾個漁民瞧見甯小象,揮手吆喝。
他憨笑點頭,熟門熟路地向魚市深處走去。
魚市的晚市已近尾聲,空氣中充斥着魚蝦蟹貝的腥臭味,泥濘的土路灑滿魚鱗、斑斑血迹和五顔六色的内髒。

  在一家挂着“鮮蝦來”招牌的魚檔前,甯小象放下擔子,和檔口的夥計打了個招呼,目光向四周迅速掃了一眼,徑直入内。

  裡面不過數丈大小,光線昏暗,擱了一張狹窄的木闆床,土旮旯裡堆滿破破爛爛的漁具。
一個老婆娘坐在地上,眯着眼,專心地織補漁網。

  “老馬,這次捕了一條大魚。
”老婆娘擡起頭,指間的魚骨針閃過一縷尖銳的寒光。

  “大魚?

  “真正的大魚。

  “不錯。
”甯小象目光一閃,合身躺到木闆床上,腳跟一敲床尾機關。
“啪嗒”一聲,床闆翻轉,人瞬間消失不見。

  沿着幽深旋轉的地下甬道,甯小象一連滑下數十丈,方才觸落實地。
周圍一片陰暗,靜寂無聲,甬壁沁出一滴滴潮濕的水珠。
甯小象走出數裡,前方隐隐透出幾點油燈微弱的光。

  “老大好!

  “老大,我們抓了一條大魚!
是會稽孔氏的人!

  “是孔氏八房一個小妾的兒子!
下午一個人在燕子矶溜達,被兄弟們用藥麻翻了,做的神不知鬼不覺!

  七、八個漁夫裝扮的漢子興奮地迎上來,說個不停。
他們膚色粗黑,腰間系着刀劍,包紮傷口的紗布隐隐滲出血迹。

  甯小象點點頭:“弟兄們傷亡如何?

  “一個沒死,但都受了點輕傷。
這個兔崽子中了那麼重的迷藥,居然還能動手!
”兩個漁夫押着一個滿身血污的公子哥上前,用力一推,将對方跪壓在地,脖子上套的鐵枷鎖發出“砰”的一聲重響。

  “爛船還有三斤釘,何況是會稽孔氏的子弟,那可是誕生過無上宗師孔尼的豪門。
”甯小象接過一個漁夫遞來的托盤,盤上放着孔氏子弟的身份玉佩、符紋寶扇、龍泉佩劍、蜜玉等随身飾物。
他逐一細看,随後放置到一邊。

  “老大,這次我們可以從他嘴裡撬出孔氏的秘傳功法吧?

  “這些世家最霸道,好功法都不讓我們散修學!

  漁夫們七嘴八舌地嚷道。
甯小象微微一笑,走到公子哥跟前蹲下,與他面對面。

  “想活?
還是想死?
”甯小象手指擡起對方的下巴,打量了一會兒,語氣溫和地問道。

  公子哥有氣無力地翻了翻眼皮:“我是會稽孔氏子弟。
你們抓了我,一個也别想活。
識相的,立刻放我走。

  “答錯了。
”甯小象遺憾地歎了口氣,招招手,一排插着各類刑具的血色木架被推上來。

  “不過不急,我們有的是時間。
”他露出春風般溫和的微笑,從木架上取下一個密布尖刺的鐵圈,緩緩摩挲,“我今天心情不錯,因為見到了一個人,年少時,我曾經聽過她的歌。
所以孔公子,千萬不要開口求饒,不然的話,我會很不、很不高興的。

  “甯小象,男,三十六歲。

  幽州人氏,寒門出身,自小聰慧,天賦過人,十四歲考入建康四大書院之一的白鹭書院,受書院山長、大司馬、大将軍高傾月賞識。

  十八歲結業離開書院,婉拒大晉十大道門之一谷神宗提供的道童之位。

  十九歲出任縣衙差役,一路積功累升,二十八歲入職天羅衛,三十五歲出任天羅衛總緝捕,深得晉明王寵信。

  聽珠閣的卧房内,支狩真合上王夷甫送來的宗卷,沉思片刻,從案頭拿起朱絨織花禮盒,打開盒蓋。
一顆拳頭大的琉璃珠子放置在紅絨布上,珠内赤影閃動,撲躍着一頭插翅噴火的異獸魂魄。

  支狩真從懷裡摸出白玉骰子,躊躇良久,終究不願輕易涉險。
他正要把珠子收起,白玉骰子猛地一顫,射出一道炙熱的碧光,透入琉璃珠。
獸魂發出一聲悲嚎,被碧光瞬息卷走,吸入白玉骰子。

  白玉骰子“嗡嗡”作響,在幾案上滾動起來,骰面上的一隻隻地夢蝶仿佛活了。
支狩真尚來不及反應,暴漲的碧芒裹住他全身,整個人慢慢化作一隻巨大的地夢蝶,撲扇着翅膀,徐徐飛上半空。

  一個十字形的空間裂口倏然出現,在支狩真面前不斷放大,幽遠深邃,無邊無垠,發出夢幻般的異光。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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